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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六


  萧长春笑着说:“您是湿的,我也不是干的;穿上吧,挡雨不挡雨的,隔点凉。”

  马老四只好把雨衣披上,很痛苦地摇了摇头,又深深地叹了口气说:“你瞧瞧,这是啥时候,它偏偏闹病,这全是我的过失呀!”

  萧长春安慰老人说:“人还免不了闹病呢,何况牲口。多好的饲养员,也不能保险牲口总不病。”

  马老四连连摆手说:“你别给我宽心丸吃了。我不这样看,也不能这样看。牲口在这个时候病了,不论怎么说,是饲养员的过失。你想想,雨一住,活儿全都挤在一块儿了,拉麦子啦,耘地啦,送粪啦,哪儿不得抢牲口用 ?眼下咱们还没有拖拉机什么的,这牲口就是拖拉机;打起仗来,这牲口就是机关枪、大炮;武器出了毛病,不怨管枪炮的人怨谁?我得想法儿快点把它修理好呀!”

  萧长春感到,对这样一个老社员,光说几句宽心的话是不会使他安定下来的,也就不再说什么了。他又看看那个病骡子,心里边也很焦急。这红骡子在这群牲口里边是最拔尖儿的,驾辕、推碾子、耠青,全套的活儿,眼下正需要它出力气,一病三天不能出动,一辆车就停下来了……

  马老四说:“你想想,要是它好好的,不停那辆车,今天下午抢麦子,它得出多大的劲儿。险哪!要不是喜老头想出那个好办法,要不是咱们社员心齐,得有多少麦子丢在地里呀!要是麦子这会儿在水里泡着,我这会儿就不是发愁了,我哭也哭不上韵调了。”

  萧长春还有个更大的担心,怕这场病拖下来,把骡子撂倒。一头骡子从小驹子喂养大,又操练成这个样,非是一日之功,老饲养员的多少心血花在里边;买一头,抄起来就是几千块,那更是不小的损失呀 !所以今天下午,他把什么活儿都丢下了,跑到柳镇,抓了一服价钱最贵的药。可惜,未了暴雨,又不停,吃了药不能遛,有药也不能灌。

  马老四转过身来说:“你来得正好,帮我一下子。

  萧长春没听明白,刚要开口问,马老四已经离开槽头,穿过泼雨的院子,跑进他的小土屋里去了。

  小土屋的窗户立刻亮了,晃动着老人家那单薄而又高大的身影;门口又闪起殷红的火光,冒出缕缕白烟,传出柴火节儿“噼剥”的响声……

  萧长春沿着槽头走着,朝里边打手电,照着每一头牲口。在这雷雨阴凉的夜晚,所有的牲口都显得安静了。有的卧下歇着,有的还在悠然地嚼着草料。他又举起手电,照了照棚顶,所有的棚顶都没有漏雨的地方,朝西的那个棚子,还挂上了苇草帘子;这是怕转了西风,把雨水打进来,老人家特意把自己屋的窗帘子摘下来挂在这儿的。他的手电光亮,又照到北墙上一个新开的后窗户洞,洞的四周都抹上了泥,方方正正,根本看不出是新开的,倒像原来盖棚子的时候,就已经安排好了;这是老饲养员为了让棚里空气新鲜,亲自动手开的。萧长春走着,看着,又转回来,他忽然想到一件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情:得马上给老饲养员找个助手,找一个又精明、又可靠、又能干的人当他的助手。这样,一来可以跟着老人家学学技术,把他的宝贵经验接受过来;最要紧的,能够替换一下身子,给老人家减轻一点负担,让他能够结结实实地多活几年。想到这儿。他甚至感到,在农村的社会主义战线上,最辛苦的人,并不是他这个支部书记,而是饲养员。别人每天可以收工,有事可以请假,把活干完之后可以睡个踏实觉,可是饲养员不行,就算电影队到村里来演电影,他也不能去看一回,从春到冬,也不能脱个光身子睡一夜……过去,老人家总是不声不响地干着,没有任何一点儿个人要求;没要求,并不等于没困难,作为一个支部书记,应当想到这一点儿,应当体贴他。唉,自己在这方面对他关心得太不够了。

  马老四用雨衣遮着一只大海碗跑着回来,说:“长春,来,把骡吊起来,咱们灌药哇!”

  萧长春闻到了药味儿一愣,连忙说:“四爷,不能灌,这药灌了以后,得不停地遛它;要是不遛,那药就消化不了,就不管事儿……”

  马老四把雨衣揭下来搭在槽上,说:“这个我知道。不遛,药存在肚子里,还会变成病……”

  “是呀!你看,这雨不停,怎么到外边遛呢?”

  “这雨要是下个三天两天,我们就等着呀?把牲口耽误了可怎么办?来吧,咱们先灌了它,等雨停住,我就去遛。反正不能干等着。”

  萧长春想:老饲养员这话也有道理,要是雨连着下几天,这骡子就算耽误了,就是病不加重,也得更难治。他赶紧卷起袖子,搓了搓凉得发麻的手掌,把红骡子的缰绳解下来,蹬上石槽,一抬手把缰绳头穿过棚顶上的横梁,又使劲儿一扯,红骡子的脑袋就被高高地吊起来了,嘴巴正好朝上。萧长春从槽上又跳下来说:“您把药碗给我吧,我给它灌。”

  马老四说:“你没我熟。你就管抱着它的脑袋,不让它动窝就行了。”

  萧长春一只手抱着骡子的脑袋,一只手打着手电给老饲养员照着亮儿。

  马老四不慌不忙地一手端碗,一手轻轻地抚着骡子的脖子、脑门;冷不防地捏住骡子的鼻子;那骡子感到呼吸困难,一张嘴,马老四端着的药碗的那一只手就跟着过来,把药水往骡子嘴里一倒,那骡子一拨愣脑袋,“咕噜”一声,咽了一下;连着三次,一碗药水全灌完一点几没洒。

  萧长春解开缰绳,像小孩见了什么新鲜玩艺儿似的笑着说:“四爷,嘿,您是真有绝门儿呀!我还想用根棍子撬着它的嘴灌哪。”

  马老四一边搓着手上的药末子,也一边笑着说:“对牲口,就得像对小孩似的,什么事儿得哄着干,不能硬强。它可懂得好坏啦。”

  萧长春说:“四爷,等过几天,场里不用人看着了,我搬您这儿住来呀。”

  马老四一边给牲口推着肚子一边问:“你搬到我这儿住干什么呀?”

  “跟您做伴儿。”

  “做伴?你想着来替我看牲口是不是呀?”

  “您太累了。”

  “就算你们干部都搬到这儿来,我就能钻进被窝里睡踏实觉啦?得了,你千万别在我身上多花心思,够你忙的了;你老是惦着我,倒使我怪不落忍的。只要我能把牲口喂得好好的,对你们工作有点帮助,我就是累一点儿,也不算什么呀 !”

  “起码得找个年轻力壮的人跟您一块搞。”

  “这倒行。可是得挑挑。”

  “德大、道满,行不行?”

  说谁谁到,韩道满和马翠清两个人摸到这儿来了。

  他们两个离开萧家门口,又到韩百仲家扑个空,拐进这儿,找到了萧长春。

  马翠清说:“你这个支书可真难找!”

  萧长春说:“这不是找到了吗!有什么事儿呀?”

  马翠清说:“我可是照你的话办的。我让他把行李搬回去,他不干。我把他交给你啦,你想法儿吧。”

  萧长春明知道这里的问题又出在马翠清身上,却故意问韩道满:“怎么说得好好的,又变卦了?”

  韩道满嘟嘟囔囔地说:“这么不声不响地回去,他该说我向他投降了……”

  萧长春说:“不是让你不声不响地回去,回去得做工作:趁他这几天心里有点儿活动了,帮助他解疙瘩呀!”又转脸问马翠清:“你说这能叫‘投降’吗?你是不是也觉着亲自登门儿,有点失身份哪 ?要不就是也觉着去‘投降’了,对不?”

  马翠清说:“你瞎胡猜,根本没有这个想法!”

  萧长春说:“我不信。你要是没这个想法,道满的嘴里边蹦不出这个词儿来。道满,你说实话,拿出上次团支部会上的批评精神说话,‘投降’这个词儿到底是从你心里出来的,还是跟别人学来的 ?你倒是说呀!是别人教给你的吧?”

  韩道满支支吾吾地不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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