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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一


  五婶说:“你瞧,今年真是天年,社员的福气,麦子长多好哇!听人家萧支书说,过了麦秋就种树,种苹果、鸭梨、桃子、大杏。早年间我到蓟县盘山里要过饭,瞧人家那里的树,满山满沟长个严实严,一年到头不断果子吃,真是摇钱树、聚宝盆。树上一结了果子,咱们社员的日子可就更美啦!你们年轻人的功劳,你们年轻人的福气。我说会计,你瞧五婶这身子骨,能不能赶上几天呀?”

  马立本哪有心绪听她说这个呀。他的心在北屋,站在门帘子里边,想听听那边两个大姑娘说什么。可是五婶这个“绞台”不断声,绞的他一句也听不见,心头突突地冒火。

  北屋里,焦淑红正对马翠清说:“我看道满的心眼不错,对你多好呀!知疼知热,一看这会儿,就知道你们俩将来一定过得很幸福……”

  马翠清说:“喝,瞧你这个团支书说的,他光对我一个人好就行了?我听他跟他爸爸说出这种话,把我气炸了肺。没我,你们连社会主义这条道都不走哇?”

  焦淑红说:“你不能太急躁。对道满急点还可以,对老头子急了可不行!那几年,我对我爸爸就犯急,后来百仲大叔和萧支书批评我,我改了方式,怎么样,他进步了。虽说现在他还有旧毛病,跟农业社总是一条心了。”

  马翠清说:“他爸爸跟你爸爸可不一样,你爸爸开通,他爸爸死心眼儿;你爸爸爱跟先进入靠,他爸爸专往落后分子堆里挤;你爸爸有你帮助,他爸爸谁帮助?道满帮助,哼,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连他自己还得别人拿绳子拉着走哪!”

  焦淑红说:“你来帮助嘛!”

  马翠清说:“我?管不着这段儿!”

  焦淑红说:“这不对。爱人是互相帮助,你帮他,他帮你,谁也不兴瞧不起谁,谁也不兴光闹气儿;要没有互相帮助,还叫什么爱人呀?”

  马翠清翻白眼珠子说:“谁是他爱人?”

  焦淑红笑着说:“你呗!”

  马翠清一撇嘴:“哪儿写着?”

  焦淑红说:“你心里边写着哪!早上你还跟我夸,道满这么巧,那么能干;又要给他做鞋,又要给他缝袜子,一眨巴跟,又阴天了,再一眨眼,又出太阳了,我看你是美大发了,烧包子!”

  “我让他骗了!”

  “翠清,可不能一赌气,什么话都往外喷哪!”

  “这还是好听的哪,实话对你说吧,我们俩从此一刀两断一一吹台了!”

  “可不能这样随便好,随便吹一个人选择一个如意的人实在不容易。选上了,好起来更难呀!”

  焦淑红说到这里,劝别人,她自己倒先动心了。二十二岁的大姑娘,说媒的人不断地打扰她,小伙们不断地打扰她,可是她不慌不忙,就好像早有了一个最理想的对象在什么地方等着她;可是被什么事情触动,仔细一想呢,又挺渺茫。今天,也就是刚才,在那景色动人的麦田里,在小河边,在她似乎是一点准备都没有的情况下,突然间得到了爱情的力量,她爱上了一个人;过去她也爱这个人,那是因为另一种力量,一个急求进步的青年热爱一个党支部书记,热爱一个好领导;那会儿,她觉得他们是最知心的同志,她下定决心要等东山坞彻底改变面貌,愿望得到实现,才肯离开这个同志。可是,到了决定把自己的终身跟这个人联系到一起的时候,她感到他们永远都不可能分离了。在工作上,她应当是这个人的助手。在生活上,这个人也特别需要她。唉,“选上了,好起来更难”哪!焦淑红应该在什么时候,用什么办法让萧长春了解到自己对他的爱,同时又得到他的爱呢?跟一个敬佩的领导、跟一个平时以“表叔”的尊严对待她的人表示爱情,这是非常艰难的。

  南屋里,五婶还在热烈地说着她心里的话:“今年收成好,多靠你们干部。去年是个啥样子,这个家不是眼看着就要散了!有人笑,有人愁,我坐在门口哭,哭都哭不出韵调。社一散,我们就倒了靠山,翠清是个丫头,小于又不懂事儿,日子怎么过呀?跑不了又得接着茬要着吃去。眼下跟过去不同了,人不服老不行,要着吃都摸不着大门。亏了人家萧支书,那时候,这个小伙子真像从天上掉下的活神仙,领着天兵天将,把个要塌的天托住了。嘿,亏了人家。年纪不大,胆气不小,好算计,好心术,好口才,说起话来呀,那真叫好听。见我就五婶长,五婶短的,问缺这个不,少那个不,连用盒火柴,都给我捎来,亲自送到我手掌心上。哎呀,共产党教导出一个多好的人!我说,共产党都是真金玉石人,站哪儿,都丁当响……”

  马立本烦得要命,又皱眉,又斜眼。

  可惜,五婶眼照不好,皱眉斜眼看不见。

  马立本气得要发疯,又搓手,又跺脚。

  可惜,五婶上点火,耳朵发背,搓手跺脚听不清。

  马立本忍无可忍了,说:“讨厌!”

  五婶没听准:“什么,吃饭?你还没吃饭呀,等五婶给做点吃。”

  马立本说:“我嫌你哕嗦,哕嗦!”

  五婶问:“喝喝?这么晚,打酒可不好办了。”

  马立本一撩门帘子跑出去了。

  五婶这才明白,会计这个干部与众不同,不爱听她的话,不待见她这个穷老太太。她摇摇头,叹口气,脱鞋上炕,挨着儿子睡了;本来还想一口吹了灯,犹豫了一下,没吹。

  马立本怒气冲冲地走到北屋,当他的一只脚迈进门槛子,怒发冲冠闪电一样地变成了喜眉笑眼。

  马翠清又赶紧拉被蒙上头。

  焦淑红说:“你快头里找她们去吧,我们还没有说完哪。”

  马立本怕焦淑红烦了,不敢怠慢,就退出屋。他在堂屋走遛遛,两分钟扒着门帘问一句:“完了没有哇?”

  马翠清脑袋蒙在被窝里对焦淑红说:“你快把这个讨厌鬼打发走吧。”

  焦淑红走出来对马立本说:“这样吧,你先自己到地里转转,过

  一个钟头,我们大伙在西地大柳树底下集合好不好?”

  马立本像得了圣旨,喜得不得了:“你可一定去呀!你不去,我站一夜也不走。”

  焦淑红说:“快去吧,别捣乱啦!”

  马立本把抱着的棉猴往焦淑红怀里塞:“你穿这个,不看冷着。把帽子一戴,可暖和了。”

  焦淑红说:“我不要,我不要!”

  马立本说:“谁对谁,你还客气什么。你瞧,天上都起了云彩,不下雨,阴了天也要冷。给你。”不管焦淑红接没接,撒手就走了。他想,有这个棉猴作押当,焦淑红就一定得去了。

  马立本走后不久,焦振茂披着大皮袄,拄着棍子来找焦淑红。

  他进门就说:“淑红,还不回去吃饭呀?”

  焦淑红说:“我在乡里吃了。”

  焦振茂说:“不吃,你也得回去睡觉呀!”

  焦淑红说:“一会儿还去看麦子。”

  焦振茂问:“前半夜都是谁的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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