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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


  淑红妈说:“哟,没头啦?不打仗了,还要那么多的八路军干什么呀?”

  焦振茂说:“现在叫解放军,别总是八路军、八路军的。不打仗了,国界边子也得有人保护着哇。政策条文上说,要巩固国防,防止美帝国主义侵略。要不是咱毛主席有远见,就说美国在朝鲜给咱们来那一下子,说不定又得跑反了。要不就说,不信服政策条文不行。从打开国,政策条文千万种,没一种没实验,你就回过头去想想吧。”

  老头子说着,一跷脚,从房柁上摘下一个小包包。小包包上包着三层报纸,缠着两道麻绳。他把纸包拿到炕沿边,拍了拍上边的尘土;又挪到炕梢,靠在被垛上,小心地、一层一层地把小包包抖落开。里边包着各种纸片,有从报纸上剪下来的,有从杂志上撕下来的,还有手抄的。内容也相当丰富,有党中央的决议、声明,周总理的讲话,报纸的社论、答读者问,还有通知、广告。

  焦振茂过去是个黄历迷,从打宣统年间到解放后,每一年的黄历他都保存着,每一年的黄历他都看得烂熟。哪一个节气在哪一月、哪一天、哪一个时辰;哪一天宜婚娶,宜动土,宜栽种,宜出行,宜裁衣,他张嘴就说,不兴有错儿。他对黄历也十分的虔诚,一行一动全靠黄历指导。如今的焦振茂又养成个搜集政策文告的嗜好。这种嗜好,从土地改革以后就有了。土改以后,虽说全国还没有完全解放,共产党可是已经主宰了天下。旧社会把农民当牲口看,让农民办什么事儿,除了下命令,就是挥鞭子。新政府不同了,

  大事小事儿都讲政策,都把政策条文交到农民手里。开头,焦振茂不信这一套,{土地法大纲)他都不相信。这个政策一公布,他心里就嘀咕:这上面每条都对中农有好处,没坏处,就是不知道共产党说话算数不算数。他就站在一边,瞪着两只眼睛看着。结果呢,一宗一件,全是按那个政策条文办的。这一下,焦振茂可心服了。从此,他有了搜集政策条文的嗜好。到了贯彻过渡时期总路线的时候,他的这个新兴趣更加浓厚,越来越浓,已经浓到“怪”的地步。

  有一次,他跟他的堂兄弟焦振丛往北京出车,一去一回,走了一夜一天,两个人都累的不得了。回来路过柳镇,瞧见路边墙上有一张新布告,焦振茂跳下车去要看。焦振丛说:“那是保护山林的,咱们那儿又没林,看它有什么用啊?”焦振茂说:“这会儿没用,将来就兴有用。政策条文这东西是连环套,知道这个,也得知道那个;光知道这个,不知道那个,就等于哪个也不知道。”焦振丛想,这种布告,看一眼也用不了太多的时间,就没停下车,一边赶着慢慢走,一边等他。走一截儿回头看看,他还没有追来,走一截儿回头看看,还没有追上来。谁想,走了二十里,到了村,卸了车,吃了饭,又到村口等了一袋烟的工夫,焦振茂才气喘吁吁地赶回来。焦振丛问他为什么耽误这么晚,他说:“布告太长,抄着抄着天黑了,找半天才找到个熟人,借盏灯照照亮……”提起这类的事儿,村里的每个人都能说一段很好笑的故事。他不光搜集政策文告入迷,阅读得也很认真,他能把一个布告、一个政策宣传提纲从头到尾背下来,一字不差。他好学,好问,而且问到嘴里,立刻就使用。有些下乡的工作人员常常被他追问得张口结舌。开头,人家误会这个中农有意给人为难,等到知道了他的嗜好,不光原谅他,还帮着他“完成任务”。搜集也罢,学习也罢,问也罢,他都不是为了点缀,也不是为了显示自己。他这样做的目的挺明确,就是要了解共产党,自己好按着政策条文办事儿。

  这会儿焦振茂打开了他的文件包,跟眼前村子里正闹着的事情有关。他想找一找,政策、文告和党中央的决议、周总理的讲话里有没有土地分红这一说,以便决定他自己的行动。

  淑红妈一见老头子鼓捣这个烂纸包子,心就烦了,赶忙下炕收拾桌子。

  焦淑红端着碗,靠在堂屋的后门框上,一边吃饭,一边想心思。爸爸妈妈说的那些话,把她那颗刚刚安定下来的心又搅乱了。

  石榴树梢在微风中摇摆着,成群的小蜜蜂在花间飞舞着,几只母鸡在树根下边偎着窝,梳洗着羽毛。据说,这棵石榴是生焦淑红那年,妈妈亲手栽的,一转眼二十二年了,它像这个庄稼地的闺女一样,长得生气勃勃。

  她的爸爸焦振茂,配上沟北韩道满的爸爸韩百安,是东山坞村最全套的庄稼把式;妈妈更是有名的勤俭持家的能手;哥哥抗美援朝那年参军走了,老两口子把焦淑红当儿子使唤,当宝贝看待,焦淑红在他们手下练出一身劳动的本领。

  土地改革的第二年,东山坞办起第一座小学校。因为马之悦的怂恿,焦振茂一咬牙,送焦淑红上了学。在学校,焦淑红又聪明,学习又用功,连着升级,第四年就考上了中学。上了中学,她开始懂事了。她热爱党,爱新社会,知道要不是新社会,她这样一个庄稼丫头,做梦也甭想进学校的门儿。她要好好学本领,将来献给社会主义建设事业。入团以后她的工作越发积极,连续当选班主席。在功课上,她的作文最出色,写的诗歌还在县广播站广播过。那会儿,邻居们都说,焦家要出个女秀才。尽管焦淑红能劳动,爸爸把全部担子担起来,不耽误她的工夫;尽管焦淑红好针线,妈妈把全部家务都包下来,不分她的心。老两口子下了决心,一定要供焦淑红念大书。一九五五年焦淑红初中毕业的时候,小行李一卷,回到东山坞参加劳动了。

  爸爸跟她吵,妈妈跟她生气,邻居们为她惋惜。

  爸爸骂她:“不识抬举的东西,干庄稼活没有什么出息!”

  焦淑红顶爸爸说:“您干了一辈子庄稼活,算不算有出息?”

  一句话,把焦振茂给问住了。他是个最爱荣誉的人。在村子里,不论种庄稼,过日子,或者有个大大小小的事情,不比别人高出一格,不露点脸,他是不甘心的。他总是向闺女夸耀,自己这一辈子算得最清白、最体面、最光彩,不论走到哪儿,不会有一个人在背后指他的脖梗子。

  焦淑红把裤脚一挽,锄头一扛,下地了。在地里干活她唱歌,喂猪、扫院子她也唱歌,冷言冷语,一句不往耳朵里去。这样一个聪明人,还能不考虑自己的前程吗?姑娘有姑娘的心事,有自己的打算。念书的时候,她的幻想非常多,她想当诗人,当科学家,当教师,当医生,在她看来这四种职业各有所长,又各有所短,选来选去,犹豫不定。有一年暑假,哥哥所在军队开到河北,她到蓟县盘山的一个村里看哥哥,住在一个老乡家。有一天晚上,哥哥到连部开会,她一个人坐在屋里没事干。忽然,一张糊在墙上当信兜的报纸把她吸引住了。那上边刊登着一篇通讯,介绍河北省著名劳动模范耿长锁的闺女当拖拉机手的故事。那张报纸倒贴着,她就倒着看了三遍。第二天,她买了一张牛皮纸,替房东糊了个新的信兜,把那张旧报纸揭下来;带回学校。她认识到农村需要有文化的人,从这天起,她决定了自己的前途。她写信告诉哥哥,哥哥鼓励她,还介绍她跟耿长锁的闺女通信。在毕业的时候,她就听党的话,回到农村来了。

  慢慢的,村里的人都习惯了。爸爸不吵了,妈妈不闹了,邻居们又开始从另外一个角度夸奖她了,都说焦家将来要出个劳动模范。焦振茂是个勤快的人,闺女开会耽误点活儿,他不说;妈妈是个最节省的人,闺女晚上看书、写汇报,点灯熬油,她不心疼。去年冬天整风,焦淑红当了团支部书记,两口子都觉着有这么一个闺女挺光彩。

  过了农历六月,焦淑红就是二十二岁了。按着农村老习惯,闺女二十出头没个主儿,父母就觉得丢人了。这几年焦振茂两口子不论对待什么事情,既不完全丢掉传统的风俗习惯,又不拒绝接受时兴的新办法,常常是半对半,两掺着办,哪头也不得罪。他们觉着闺女的婚事该办了,决定先帮着找,找着对式的,让闺女自己相,

  点头乐意就定下来。他们一吐口要给闺女找婆家,媒人就不断来登门。有了合适的人家,跟闺女一商量,摇头;又碰上对式的,跟闺女一商量,又摇头。

  爸爸跟焦淑红吵,妈妈跟她闹,邻居们又用各种各样的心思猜疑她。

  妈妈说:“挺大个闺女,不听老人家的话,不嫌丢人!”

  焦淑红顶妈妈:“我姐姐听你们的话了,活活跳了井,这就不丢人了?”

  一句话,又把妈妈问住了。她是个善良的老人。一生中,她为别人想的多,为自己想的少,办了一点对不起儿女的事情,时时记在心上,什么时候想起来,什么时候伤心。提起大闺女,她又撩着衣裳襟擦眼泪了。

  焦淑红照旧跟闺女小伙子们一起工作、干活,说说笑笑;跟谁都是这样,没有分别,没有界限;在村子里这样,在地里也这样,歪风邪雨,全让她给挡住了。二十多岁的大姑娘,还能不想想自己的事儿吗?姑娘有姑娘的心事,有自己的打算。她不想嫁军官,也不想嫁工人,她要在农村扎根,就要在农村找个情投意合的人。这个人,似乎是找到了,又似乎根本没个影子。

  过去,焦淑红觉着马立本跟自己只是表示过这样一种意思,只要她冷淡,也就算完了。没想到,马立本不死心,还搬了个媒人来;马立本这个人太不知趣了,这样做多不好哇!今天妈妈又忽然提起这件事儿,怎么不让焦淑红心烦哪!

  她嚼着饭,什么滋味也不知道。她朝树梢上看看,又抬眼朝北边看看,只见对门萧家的屋门口涌出浓浓滚滚的白烟。接着,她又瞧见一个壮实的身影,在烟雾中里外忙碌。同时,一个老人大声地咳嗽,一个小孩子吵吵闹闹地里外跑。

  姑娘的胸膛里,升起一种说不出来的怜悯的情绪。支部书记的日子过得真不舒心哪!走了半夜路,做了半天工作,说话就要开会了,回家还要忙饭,难为他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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