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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一九四八年冬天,第一批工作人员到东山坞搞土改。那会儿,村里有两家小地主跟马之悦父祖辈就有点勾心斗角的小冤仇,他很想利用这个机会斗斗他们;而马之悦自己,土地没多少,才划成下中农,土改对他没有什么坏处。他自然而然地成了积极分子和骨干。他能够撕破情面,又敢说话,封门、挖财宝,他都跟着干。开斗争会的头天晚上,他还跟地主马小辫一个桌上喝酒,喝完了,又跟马小辫的侄女马风兰睡了一觉。清早开会,第一个上台提出清算马小辫的,也是马之悦。尽管工作人员一再宣传政策,不准打人,他下台就给马小辫两个大耳光,接着又是一个窝心脚,把马小辫踢的昏倒在地,顺着鼻子耳朵流血,倒下半个月没起炕。工作组刚离村,他又偷偷地往马风兰的屋里钻。马凤兰关上门不让他进去,骂他是喂不熟的白眼狼。马之悦说:“你把我怪错了。我这一脚,保住了你大伯的一条命,不然,大伙跟他一算账,不杀了他才怪哩!”

  土地改革之后,马之悦前前后后想过几天,他认为共产党把夭下打出来了,这回是太平无事了,他们该稳稳地享受胜利果实了;马之悦自己既然混上了个“党员干部”,又没有过去那种危险了,也可以理直气壮地跟着分享荣华富贵。他也认为,既然不打仗了,也上改了,共产党往后就该让老百姓往发家致富上奔了,这会儿占上一个高位子,倒也不错。于是马之悦一心往上爬,有空子就钻,有机会要露一手。这会儿,是他最得意的时刻,看来他也很热心革命事业。村公所是他张罗修的,小学校是他从政府要钱盖的;开会啦,出差啦,跑腿误工、劳累一点儿,从不叫苦喊屈。那一年,他那个临时互助组里的老实庄稼把式韩百安种了二亩棉花,因为他管理得法,秋天真是长“恒”了。

  有一次,区长李世丹下乡检查工作,发现了这块棉花地,立刻写了一份材料,反映到县里,很受领导赞赏。秋后县上召开劳模会,一张请帖来到东山坞,要韩百安去参加会议。韩百安一向是不问国事,新名词知道的有限,他以为当劳模就是请他当干部,他哪里舍得整天跑公事,瞎误工旦吓得他跟马之悦求饶,马之悦硬要他去,他就跑到山里打柴禾,三天没敢回家。到了开会的头天,马之悦一边骂韩百安,一边惋惜东山坞刚要到手又要飞了的荣誉。接着,他的灵机一动,立刻剃头、刮脸,打扮得一身新,代替韩百安去了。

  他在会上来个典型发言。说那块棉花地是他们互助组种的,除了棉花丰收,又把如何办互助组,搞牲口繁殖,有枣一竿子,没枣一棍子,稀里哗啦,说个流油光。他的精彩发言,博得了全场人的赞佩。推选出席专区劳模代表的时候,马之悦闹了个全票。马之悦光人一个去开会,回来拉了一车奖品,带来一身荣誉。回来以后,他的工作劲头更足了。他把临时互助组改成常年的,第二年又照着韩百安的管理方法种了一大片棉花,又丰收了,他又一次理直气壮地参加劳模会去了。他成了风传一时的模范人物。

  那时候,区长李世丹负责领导这一片村子的工作。这位区长特别赏识马之悦的才于。一九五三年夏夭,东山坞的党支部书记焦田调去支援工业建设,临走的时候,他建议由韩百仲接替他的职务。李世丹没听他的,亲自来村掌握着开了个支部会,跟党员们说马之悦如何的有领导办法,往后搞建设,主要得靠才干,等等。结果马之悦当了党支部书记。从此,马之悦才真正成了东山坞的权威。这时候的马之悦,更是想尽一切办法,寻找一切机会,表现自己跟党一心一意。这个时候,他爱惜自己那个“老干部”的光荣招牌,他爱惜李区长和大伙给他的荣誉、地位,爱惜自己的东山坞;他也觉着共产党不错,对得起他,他想要永远坐东山坞这个小天下。他可真得意呀,也好象真进步呀! 他读报、学文件,还进过县委的党员训练班。

  那时候,他对那些听自己指挥的积极分子也是从心里喜欢,一些反动的人、落后的人也经常遭到他的斥责和批评,改造过来的人全都感他的大恩里可惜好景不长。就在这一年冬天大张旗鼓宣传过渡时期总路线的时候,区长李世丹犯了错误,被撤了职,马之悦就好象站在退潮的河滩上,他越想站稳一点儿,腿脚露出来的越快。他哪里会想到,共产党打走了鬼子、打走了国民党,还要搞社会主义呀!昨天互助组,今天农业社,明天还会出什么新花样呢?这样搞下去,这个命革来革去,要革到自己头上了!马之悦凭他的“敏感”和经验,已经料到往后会节节紧,他的日子不会好过,尽管他硬着头皮办了个中农社,尽管他设法往开处想,仍然压不住内心的惶恐。上边开始有人对自己怀疑了,有人批评自己这样那样是错误的了;在东山坞也开始有人对自己不满了,有人找到自己炕头上哭天抹泪地诉苦了。

  马之悦同情这些人,挨他们的埋怨也觉着是合情合理的,马之悦自己的土地不多,也没有囤积多少粮食,倒是很自然地跟地多、粮多的人一个心思,他跟这些人一样,看着眼下的一切事情都不顺眼。他觉着老百姓越来越不白由,一步一步往大堆归,他只能看着,干着急没办法。这样下去,天下要变成个什么样子呢?他看透这个靠山不是那么靠得住了,象有个套子套在自己的脖子上;自己越使劲儿于,那个套子就勒得越紧。在这种情况下,只有傻子才跟着瞎干哪!

  这么说,马之悦可以象那些“革命到头”的人一样“退坡”了?没那种事儿!马之悦根本没抱过什么革命理想,也就不存在到头不到头的问题了。他不能把自己的命运和东山坞的命运一块儿交出去,由着人家随意摆布。他对眼前的事再不满、再生气、再恐惧,也不能不硬着头皮干。他要顶着、等着,“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嘛! 这是马之悦的定心丸。不料想,去年平地钻出个萧长春,把他彻底震动了。过去,马之悦跟沟北的那些人一样,并没有把这个小小的复员军人放在眼里,根本不相信他能成气候。即使在马之悦挨了处分,萧长春当了支部书记,他也没有动心,根本不相信那些信服马之悦的人会服贴萧长春的指挥。按着他的估计,过不上几个月,萧长春不是被大家挤掉,就得自动下台,这个支部书记还得请马之悦当,东山坞的印把子还会在马之悦的手里撰着。

  形势发展,跟他想的完全两样,不知萧长春都使用了什么办法,既没见他整天价在街上走来走去指手划脚,也没见他在群众大会上夸夸其谈,还是象先头那样,象一头牛似的跟着人们干活计,开个什么会,也不过是三言两语,参加会的人比他这个主持会的人说的话还要多,他的江山却越坐越牢。在马之悦看来,过去,好多人都是用观望的、不放心的,甚至是藐视的眼光看着这个新支书;用惋惜的、同情的,甚至是不满的口吻谈论着白己的失势。麦子种上了,冬荒渡过了,春荒又要渡过,丰收的光景就要来到的时刻,这些眼光看不到了,这种议论听不到了,围着萧长春转转的人多了,萧长春把这台戏唱起来了。就好象在马之悦的身上压石头,一块一块往上加,一会比一会的重,压的他都快喘不上气来了,说不定哪一天,马之悦有一点儿不对他萧长春的眼,就可以把马之悦一脚踢开,东山坞就成了萧、韩两家的天下。

  把马之悦踩在脚底下,那口气可真难出啊!萧长春是危险人物,这种危险性,只有马之悦看得最清楚。他知道,现在萧长春刚刚站稳脚,还没有迈步,等这场丰收的果实到了老百姓手里,说不定他会怎么折腾,说不定他要一个晚上就把人们赶到共产主义去,马之悦能受这个吗?能让别人这样糟蹋东山坞吗?最要命的是,马之悦还有个大脓包。这个脓包在马之悦得势的时候,在上级、群众都信服的时候,就没人留神,就能自消自化;要不然哪,那可就要命啦!

  月光被西墙遮住了,屋子里一片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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