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谣 黄国荣著

二二


  云梦一走,二祥立即感受到了孤单。他又要田里,又要家里,又要当爹,又要做娘。在 地里累了一天,到家里还要自己做饭。夜里正中哭个不停,他一点办法也没有,只好抱着正 中在屋里走,学着云梦给儿子念儿歌:

  东边牛来了,


 西边马来了,

  张家大小姐嫁来了,

  口店(啥)花?草花。

  掮棒打杀老鸦,

  老鸦告状,

 告到和尚;

 和尚念经,

 念到观音;

 观音炒豆,

 炒到舅舅;

 舅舅卖布,

 卖到姐夫;

 姐夫锄田,

 锄到河线;(河线,即蚯蚓,雨后在土里拱过,痕迹像地图上河流的线。)

  河线唱歌,

 唱到小姐;

 小姐绣花,

 绣到蛤爬(即蛤蟆);

 蛤爬放屁,

 咕噜噜噜到底。

  二祥把儿歌念了四遍,正中还是不睡,只是哭,一边哭还一边叫姆妈。二祥有点后悔, 再穷再苦还是一家人团在一起好。人已经走了,后悔也来不及。

 云梦走了一个月,高镇的邮差来找二祥,让他在一张单子上按手印,二祥按了手印 , 邮差就给二祥十块钱。二祥的嘴嘻开来了,二祥的嘴有些日子没嘻开来了。此时二祥又觉得 还是让云梦去得对,去得好。

 云梦很顾家,每个月的月初,高镇的邮差都准日子来找二祥,找一次就让二祥在单子上 按一次 手印,按一次手印就付给二祥十块钱。二祥真高兴,这样的手印他恨不能天天按。邮差说二 祥好福气,找了个会挣钱的好老婆。二祥的嘴里就笑出一些很难听的声音,声音难听,但他 是发自内心的喜。

 二祥收到云梦的钱,每次都跟邮差要几块零钱,每接到一次钱,二祥就拿出一块钱给三 姆妈。三姆妈就格外喜欢正中,对二祥也面善和气。二祥家再不缺油盐酱醋,二祥也用不着 再厚着脸皮向大吉乞讨香烟,有时高兴了还买包"大前门"、"飞马"显一显。

 二祥带着正中幸福地过着日子。日子一幸福,时间过得就快。收钱,花钱,不知不觉云 梦走了就六个月了,正中已会满地跑。第七个月,高镇的邮差没按日子来找二祥。二祥捺着 性子等 了八天,第九天他捺不住了,跑到高镇找邮差。邮差说没有来钱。二祥不信,疑心邮差眼馋 做了手脚。于是找了邮差的老板,老板说不会扣压的,这是犯法的事。二祥只好回家等。

 二祥整整等了一个月,邮差还是没有来找他。二祥就到高镇找沈姨。沈小凤劝他别急 ,云梦是个好孩子,她不会做对不起二祥的事。她和二祥一起找了邮差,抄下了原来钱单子 上的地点,给云梦写了一封信。

 二祥又心焦地等了一个月,还是没等到云梦的钱,也没见来信。三姆妈说,准是出了事 , 还是去上海看看好。村上有的人的嘴就闲不住了。有的说,云梦这么白嫩,不比城里小姐差 ,城里的男人都骚,说不定云梦是被人骗了,没脸跟家里说。也有人说,云梦到花花世界, 眼花了,心也花了,本来就是地主家的小姐,娇养生活过惯了,哪还会看得上痴二祥,准是 重嫁了人。也有人说,乡下人不能独吃一只鸡,城里人不能独日一人牝,日别人老婆一点不 稀奇。还有人说,上海这么大世界,说不定云梦丢了。

 二祥又到高镇跟沈小凤商量。沈小凤说,还是到上海看看好,二祥说,没有路费怎么去 看?沈小凤说,她求求许茂荣,正是送茧的时候,他们茧行肯定有去上海的船。

 沈小凤给了二祥五块钱,二祥把正中托付给三姆妈,给船工买了两包"飞马",搭茧行 的便船到了上海。二祥在船上宿了一夜,第二天一早上岸,拿着地点去找云梦。二祥记不清 问了多少人,一直找到下昼点把钟光景,终于在曹家渡一条弄堂里的一座小楼的院门前停住 了两只酸痛的脚。

 二祥看着地点,再对了一遍门牌号,确认无误,看看小楼和围墙,再看看自己的穿戴, 怕缩缩地敲了门。

 开门的是一位老女佣。二祥说了云梦的名字。老女佣问二祥是她啥人,二祥说他是她老 公。老女佣端详二祥几眼,让他在门外等。一会儿,老女佣回来了,她没再开门,只开了门 上的小窟窿,塞出一百块钞票,说是云梦留下的,她现在不在这里了。说完就把门上的小窟 窿关了。二祥吼叫,不再有人来开门。

 二祥又气又饿。他断定云梦在这里,要不老女佣为啥一见面不说,她要是不在这里,她 为啥不会把钱寄回去,要留在这里呢?要是换了人家,云梦怎会不写信告诉他呢?她识的字 比二祥还多。这贱人,她不想见我了!二祥一屁股坐到门口。

 二祥想,这婊子养的肯定是变了心了,她变了心也不该不见面,她就一点不想正中?准 是那个狗日的不让她见。一百块钱就想打发了事,我老婆这么不值钱?没那么便宜!

 二祥在门外咧开嗓门喊:"大家快来评评理!这家人强占民女,一百块钱就想占人家老 婆!"

  二祥一喊,有不少人围过来看热闹。二祥更来了劲。

 二祥这一手真管用。不一会,老女佣赶来开了门,让二祥进了院门。

 二祥跟着老女佣进了小楼。一位油亮的头发梳得能跌死苍蝇的男人,戴一副金边眼镜坐 在厅堂上,长袍短裆,看不出是比二祥大还是比二祥小。

 "你在门口乱喊啥?你要瞎胡闹,我送你局子里去。"

 二祥倒一点没害怕,霸占人家老婆,还神气活现,才不怕你呢:"你别吓唬我,如今是 新 社会,是人民政府,你有钱也不能占我老婆。我老婆呢?你是把她藏了还是把她害了?我今 日是问你要人来了。"

 "她不在我这里了。"

 "她哪里去了?"

 "她已经另嫁了人。"

 "她嫁人?她一张牝嫁两个男人!她嫁谁了,你告诉我。"

 "这我不能告诉你,他是我朋友,不过我可以帮你跟他要点钱。"

 "钱算啥东西!我不要,我要我老婆。"

 "不是我说你,你也尿泡尿照照,就你这个样,也配人家云梦?你养得起她吗?"

 "我穷,穷人就随便欺压吗?我告诉你,人民政府就是穷人当家,我是贫农!你们一个 是资本家,一个是地主,你们想合伙欺压我贫农吗?我到政府去告你们!"

 "婚姻法上可没有规定地主资本家不能结婚啊,她不跟你,你不是正好划清界限嘛!"

  "你管不着,我们是三媒六聘拜过天地的,我们还生了儿子正中。"

 "这他妈顶个屁用,你跟她有法律手续吗?你们到政府那里登过记吗?"

 二祥一下抓了瞎,没听说结婚还要到政府登记。

 油头金边眼镜终于找到了制服二祥的东西,他跷起二郎腿,点着了烟,得意洋洋地说: "现在是新社会了,要讲法律,没经过政府登记的婚姻是不受法律保护的。不过看在云梦的 面子上,我可以代表我朋友给你一点安慰费,要多少你开口。"

 二祥暗自思量,看来这婊子是跟了他了,闹也是白闹,不如敲他一竹杠。

 "我要二百块。"

 油头金边眼镜乐了,立即站了起来:"好,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在这上面按个手印 ,我马上给你钱。"油头金边眼镜立即从长台抽屉里拿出一张早就写好的纸,拿笔在上面填 了个数。

 二祥看油头金边眼镜的高兴样,后悔说少了,他立马改口:"不,刚才你听错了,我要 的是五百块。"

 油头金边眼镜的眼睛在镜片后面瞪圆了:"你怎么不讲信用?"

 二祥心里有了主意:"你更不讲信用!你跟我老婆困觉,你跟我商量了吗?日狗牝还要 买块烧饼呢,没跟我商量就困我的老婆,这是强占别人老婆,你算算,你跟她困了多少回? 要付多少钱?她还有正中呢!谁养活他?"

 油头金边眼镜丧气地坐到椅子上:"我管你正中还是正西的,二百就不少。"

 "五百,少一分都不行!要不咱就让政府来评这理,看云梦到底算谁的老婆!"

 "二百二。"

 "五百。"

 "二百六。"

 "五百。"

 "二百八。"

 "五百。"

 "三百,多一块都不给。"

 "四百九。"

 "三百一。"

 ……

 二祥觉着挖着了油头金边眼镜的心窝,心里有了一种快活。每长十块钱,就像割了他身 上一块肉;每割他一块肉,二祥就出一口气;每出一口气,二祥就快活一次;每快活一次, 二祥就在心里骂一句我叫你日!我叫你让我当乌龟!

 两个人像拉锯一样,一来一往,争了半日,最后敲定在四百一十八块上。油头金边眼镜 拖着二祥在纸上按手印。二祥长了心眼,说付了钱才按手印。争到后来,说定按了手印,一 手交钱,一手交纸。二祥又提出个要求,一天还没吃饭,肚皮饿得咕咕叫,要吃顿饭,还要 再见一见云梦,跟她说说儿子的情况。油头金边眼镜不情愿,又怕事情闹大,只好答应办完 这一切才可以吃饭见云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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