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谣 黄国荣著

二三

  二祥走出油头金边眼镜的院门,再一次摸了摸贴胸脯衬衫衣袋里的钱,钱鼓鼓的在,二 祥立时神气了许多,他有一种胜利凯旋的感觉。钱敲了,饭也吃了。他是抱着报复的狠心吃 的这顿饭,一气吃三大碗米饭,差不多有一升半米,吃得那个老女佣瞪圆了眼睛。云梦也让 他见了,这婊子养得雪白粉嫩,也穿了旗袍,露着白手臂白腿,嘴唇还涂得吃了死孩子似的 ,脸上还搽了胭脂,像猴子屁股,二祥都认不得了。让二祥有一点宽心的是,这婊子怕他, 她让他骂得不敢抬头,还掉了眼泪。


 一想到云梦的眼泪,二祥心里有些酸楚。他骂她,我是让你来做奶娘的,是要你挣钱养 正中的,我没让你卖牝,你的牝痒痒就连正中都不要了,把我们这些年的恩情都忘了?就是 骂到这里她掉的眼泪。看来她 心里还想着正中,心里还有他,弄不好她是被坑害的,她一句话都没能跟他说,或许是守着 这王八蛋她不敢说。

 想到这一层,二祥的腿沉得走不动。他觉得不能这样走,走了一辈子都见不着她了 ,怎么也得单见她一面,问问她究竟是怎么回事,要不以后正中长大了,问起来,他没法跟 儿子说。

 二祥掉转头往回走,看到那小院,他又犯了愁。他不知怎样才能单见她。没主意,他就 躲到弄堂对面的拐角处远远地望着那院门。说也巧,不一会儿,院门开了,走出了油头金边 眼镜,接着跟出了那个老女佣,出了门,两人上了一辆黄包车。

 二祥走向那院门,两条腿莫名其妙地哆嗦。他抬起手敲门,心里扑通得连气都喘不过来 。他不敢相信,开门的真会是云梦。

 二祥没等云梦拉开门就呼地撞了进去。进门就抱住云梦。云梦吓得浑身筛糠。

 "你找死啊?让人看见了你就别想活了。"

 "到屋里去,我有话要问你。"

 两人一起进了小楼。

 云梦的手在抖:"你又回来做啥?你不怕他弄人打你啊,他店里有十几个人哪!你在这 里等着别动。"云梦说完噔噔噔噔上了楼,接着又噔噔噔噔下了楼。

 "是不是他逼你的?还是你贱?他待你好吗?他们城里

  人的鸡巴是方的还是带棱角的?你就舍得扔下我和正中不管了?"

 "你别问了。这是我的一点私房钱,你拿走,我对不住你,对不住正中,正中要问我, 就说我死了。快走,让他撞上了就麻烦了。你要是觉得亏,我就再让你弄一回吧,快,弄完 你就快走。"云梦说着就解衣扣。

 "贱!我不稀罕你这臭牝!"

 二祥接过云梦的一把钱,塞到贴胸脯的衬衫衣袋里就朝外走。二祥拉开门迈出一只脚, 他停住了。他想,我痴啦,不弄白不弄,不弄这辈子就弄不到她了,他让我做乌龟,我也让 他做乌龟。二祥呼地转身进屋,跑过去把云梦按倒在躺椅上就剥她的裤子,剥下裤子就弄起 来。二祥像吃饭一样抱着报复的狠心弄云梦,一边弄一边狠狠地说,我叫你贱!我也叫你做 乌龟!弄得云梦又跟那回似的从头到底直哼哼。

 二祥再次走出那院门,满心欢笑。钱敲到了,饭吃了,仇也报了,乌龟也让他做了,他 完全胜利了!半年多的不舒服都他妈见鬼去了。他不晓得怎么充分表达他的高兴才痛快,也 他妈抖起来要了一辆黄包车上火车站。茧行的船还要在上海做别的生意,说不定啥时候回去 ,现在有了钱,他就没必要再去求他们了。

 二祥到售票处一问,骂了自己一句,一趟车刚走。他只好买了晚上七点的票。还有两个 多钟头。二祥累了,很困。他躲到茅厕里,把钱理好,用纸包好,塞到贴身衬衫的衣袋里。 回到大厅里,二祥觉得有些累有点困,他找到一张空着的连椅,躺下时顺口骂了句臭婊子, 好像他的累和困都是她造成的,车也是她错过的。

 二祥是被车站扫垃圾的老头用扫帚把捅醒的。睁开眼,屋里亮着,屋外黑着,他一时忘 记他在啥地方,也不晓得自己在做啥。抬头看到厅里的大钟,二祥才想起他是在等车,他要 回家。二祥看清那钟上的钟点,嘴眼就张在那里不知做啥好。已经八点多了,车开出一个多 钟头了,也没有人叫他,他也没能醒来。他一摸胸脯,魂惊得掉在了地上。贴胸脯衬衣袋里 的钱全没有了!车票也不知到哪儿去了!二祥趴到地上看椅子底下,地上啥也没有。

 "我的钱!我的钱!我的钱!"

 二祥疯了,在车站里一边跑一边吼。周围的人都以为他是个疯子,都嘻笑着观赏他的表 演。二祥跑到售票处,见一人掏出一沓钱买票,二祥上去就抢钱,说这钱是他的,他有好多 好多钱让人偷了。那人毫不客气照着二祥的脸狠狠地捅了一拳,打得二祥两眼金星飞舞。二 祥爬起来揪着那人又哭又跳,那痛苦伤心样,让周围的人又同情又好笑。警察把二祥抓了, 关到了一间阴暗的小屋里。

 在黑暗和孤独中二祥如梦中醒来,当他把来上海的前前后后想过了一遍之后,他不声不 响地淌着眼泪。他满肚子后悔,他后悔当初不该让云梦来上海做奶娘,拿了钱不该跟云梦做 那事,也不该把钱理到一起,更不该困这该死的觉。他从心里觉得对不住正中,也对不住云 梦。现在他身上一分钱都没有,连家都回不了了。警察问他来上海做啥,有没有亲戚,他始 终没提云梦,他没脸再见她。

 二祥在那间阴暗的小屋里关了一天,警察就把他放了。他在街上走投无路,这时他想起 了水蜜桃,可他不知道她的家在哪里。二祥找到码头,他也没找到茧行的船。找了一天,没 找到回宜兴的船。晚上他到饭店吃人家的剩饭,住桥洞。第二天,他再到码头,一条船一条 船问,终于问到了一条回宜兴的船。他给船上的人一个个磕头,额上磕出了血,他们动了恻 隐之心。

 二祥回到家,正中已经烧得不省人事。没了一月一块钱,三姆妈就不耐烦了,对正中 照管不再这么精心。医生说是脑膜炎,要二祥赶紧弄钱治,再拖就没有救了。二祥除了揪 自己的头发抽自己的耳光没有别的办法。

 二祥到学校找大吉,求大吉救正中,要他看在列祖列宗的份上,正中是汪家的一条血 脉,无论如何要救救他。大吉十分同情,可他说,他也没有钱。说了半天,大吉只从钱包里 抠出三块钱来。二祥接过钱,同时落下了眼泪,说,三块钱好做啥。

 春林来看了二祥,他把自己身上仅有的两块钱掏给了二祥。

  二祥拿着五块钱抱着正中到高镇求医生,郭医师边摇着头边给他开了一些药片。

  正中烧得像块火炭,这些药片管啥用呢。正中神志不清,可嘴里还不住地叫爹爹叫娘。二祥 跪 在地上求郭医师,说你不能见死不救。郭医师无奈地摇头,说我救不了天下的病人。二祥 想到沈姨。他跑去求沈姨,沈小凤给他凑钱,等他们赶到诊所,正中已不喘气了。

  二祥眼睁睁地看着正中死去。

 没有人替二祥埋正中,三富上学上到城里去了,四贵说害怕,大吉要上课,二祥只能自 己去埋。没有棺材,他用正中盖的小被子把正中包裹好。二祥抱着正中出门时,正中的身子 还没完全凉透。

 二祥埋好正中后,坐在正中的坟旁,这时他真正品尝到了人世间啥叫痛苦。他痛得哭不 出一点声来,他苦得说不出一句话来。他在心里跟天说,他长这么大,没有对别人做过一件 亏心事;他在肚里跟地讲,他长这么大,没占过别人一点便宜。只做过一件让他不安的事, 他 给他爹爹做了三姆妈和沈姨的纸人,他已经到庵里烧了香求了佛。可老天爷土地公公为啥要 把他逼到绝路上?天根本就没有良心,地压根也没有眼睛。二祥在心里说着,眼泪不声不响 地流着,流到后来他朝天吼了一声:"婊子养的钱!"

 二祥吼完这一声,眼前全黑了,黑得啥也看不见,这些天他忘了人还要吃饭。

 二祥隐隐听到一阵阵悠悠的鼓声,那鼓声是那么遥远,说不清是从天上传来,还是从地 狱传来。二祥无力地睁开眼,他发现自己躺在儿子的坟旁。锣鼓声从高镇传来,越来越响。 锣鼓声中还夹进了"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的歌声。二祥坐了起来,那锣鼓声,那 歌声,像是一把号角,像是一面旗帜,像是一种召唤。听着听着,二祥的心被牵动了,他站 了起来。二祥没再走回自己的家,他鼓嘟着嘴,他踩着那热烈的鼓点,一步一步朝高镇走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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