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祥醒在床上,两眼又盯着帐顶发愣。有生以来,二祥总算明白了啥叫心事。
汪涵虚留给沈小凤的遗嘱,实际是一个分家的方案。那晚上,三姆妈和沈小凤下楼来找
三个舅舅商量后,等送走亲朋好友街坊邻居,全家人聚在一起由大吉的大舅舅宣读遗嘱。 大
舅舅没把信读完,大吉就有些坐不住。他在整理地契时,多长了一个心眼,他觉得他亏,爹
爹临死前专门给二祥卖十亩祖宗田贴补他,他也晓得三姆妈少不了跟爹爹要下钱,于是,
他 就把一张十亩的地契先藏了,他打算私下卖掉。没想到他爹爹把剩下的田都列在遗嘱上,连
卖给张兆庚的十亩田也在遗嘱上,他一点便宜都没占着
,仅只在丧事的开销上,做了一点小手脚,弄到一笔小钱。
大舅舅念完信,这个家也就分好了。他们的家分起来已经很简单,几十亩田,几间房
屋和剩下不多的钱。遗嘱上都写得清清楚楚,分房老祖宗有规矩,哥东弟西,哥前弟后,大
吉住前趟东面的平房,二祥住前趟西面的平房,三富、四贵和三姆妈自然是住后趟并排两开 间
的楼房。钱也好分,剩下的钱财分成五分,兄弟四个和三姆妈一人一份。两条牛,大吉、二 祥
一条,三富、四贵一条,二祥抓阄,抓着了那条牯牛。大吉要了一头肉猪,云梦想要母猪, 大
舅做主就分给二祥母猪,三富、四贵要了一头肉猪和四只羊。碰到的难题是田。田地本来也 好
分,汪涵虚已经把田地分成了五份写在纸上,四个兄弟一人十二亩,三姆妈十亩,一共五十
八亩,汪涵虚把具体的田亩都指定好了。问题出在汪涵虚写下这份遗嘱,把它交给沈小凤之
后,又把大吉名下的十亩田卖给了张兆庚,而且是大吉名下最好的田。分家就在这里卡了壳 。
舅舅说完大吉就抢先说了话。他说后卖的十亩田,主要是为二祥办婚事,爹爹拿卖地的
钱都加到财礼里,让云梦她爹帮二祥存着补贴他们过日子,结果卖的是他的田,这十亩田应 该从二祥名下划给他。
二祥一听就急了,眼睛一瞪像副铜铃,他对大吉吼,说把他名下的田划给他十亩,他只
剩二亩田,问大吉是不是想饿死他们两口子。二祥的舅舅也帮二祥说了话,田虽然是为二祥 婚
事卖的,但那时候汪家还没分家,只能算公堂里的开支,因为大吉结婚也是花的公堂钱,只
从二祥名下划不合适。三富、四贵的舅舅又起来为三富、四贵说话,说两个哥哥都是公堂大
家里帮娶的媳妇,他们两个怎么办,是否先提一笔钱出来给他们作婚娶钱。
事情就这样复杂起来。争来争去,最后是大吉的舅舅作了总裁决,他说:"大吉说的有
道理,姐夫卖这十亩田,不是为办婚事用,主要是想补贴二祥,大家也都知道二祥过日
子没有别人那么精细,这是可以理解的,再说这卖田的钱并没有花掉,在他丈人那里存着,
说从二祥名下扣划是合理的。但是,二祥结婚毕竟是没有分家,是公堂里的事,所以只从他
一人名下扣划也不合适,大家要承担一些,我想是不是这样,大吉、三富、四贵各拿出一亩
田,每人分十一亩,三妹子的十亩不动,是公堂田,就是三妹子年纪大了,这田也不再分了
,三富、四贵一人五亩,算是补贴婚娶。三妹子老了以后,由你们兄弟四个共同赡养。这样
二祥分五亩,划出七亩给大吉。你要是嫌田少,你老丈人会帮你的。"
大舅舅的话一言九鼎,谁也不好再说啥。
云梦做好早饭兴致冲冲走进房来。分家后,前面的四架屋做堂屋,后面的七架屋其中两
架做仓房,三架做卧房,最后两架做厨房。他们垒了新锅灶,虽然分家分的稻子和钱不够他
们食用,但乔德元不会苦自己的宝贝女儿,已经送来了米面和钱,连同碗橱、锅碗瓢盆还有
柴禾一起送来了,小两口半年之内不愁吃用。云梦自从和二祥真做夫妻后,品尝到了做夫妻
的乐趣,她笑自己当初傻。二祥虽然没别人那么精明聪巧,但为人厚道,没有一点歪心思,
对她真心实意,做啥都百依百顺。分家对云梦来说,好比是一次解放,她反感到自由了,
她再不要整日想着那些做媳妇的规矩,也不要再操伺候公婆叔伯的心,两口子自己过日子,
想吃啥做啥,想干啥干啥,自由自在,轻轻松松。这些日子云梦心里总是一片阳光,两个 酒窝里一天到晚含着笑。
云梦见二祥赖在被窝里不起,进房门后就把门关上,欠身子挨到床上,悄悄地对二
祥说:"我叫你不要来不要来,你还要来,累了吧,我娘跟我说过,这事要节制,十滴汗一 滴血,十滴血一滴精,日子长着呢。"
二祥笑笑把手伸进了云梦的胸脯。
云梦温柔地把二祥的手拿出来,说:"快起来洗脸吃饭,我给你包的糯米团子,今日要
给爹爹做'五七',一会庵山的尼姑师傅和念佛婆婆都要来了。"
二祥懒洋洋地坐起来穿衣,云梦就梳头。
二祥一边穿衣,一边说:"连女儿女婿都没有,还做啥'五七',死要面子活受罪。"
云梦扭过头来,嘱咐二祥:"这是三姆妈的一片心念,你可不要守着大家说这种话,做
'五七'的钱,分家的时候已经另外提在那儿了,又不用你再花钱,你帮着张罗张罗客人就 行了。"
二祥说的也不无道理,按他们现时的家景,做这种事确是硬撑场面。分了家,大吉不再
管大家里的事,三姆妈和三富、四贵合在一起过,还有两个儿子的婚事等着她操心,可事情
已经张扬出去,不好不办。勉强着办,气势自然就大不一样了。
吃过早饭,先是五婆婆带着一帮念佛的婆婆上了门。大吉到这时还没跟三姆妈照面,三 姆妈心里很不自在。三
姆妈叫二祥把这帮念佛的婆婆安排在二祥的堂屋里念经。二祥和云梦就领着五婆婆统领的
一帮婆婆到自己的堂屋。五婆婆说桌子不够,二祥就到隔壁借桌子。
二祥在这边安排念佛的婆婆,大吉才到后楼见三姆妈。三姆妈就说话给大吉听。
三姆妈说:"这是你爹爹,不是我,我死了,你们卷草席,扔野地里喂狗,都无所谓
。你自己又没有姐妹,人家只是帮你们一个名义,你就撒手不管了。"
大吉说:"不是我不管,学校里有事要做,他们也算是亲侄女、侄女婿,不要他们拿钱 ,帮张罗张罗总是可以的吧?"
三姆妈说:"叫你大姑夫二姑夫来,我也没有老脸去说别人。"
大吉说:"三姆妈,你也别急,东西不是都准备好了嘛,你上后楼歇着,高兴跟她们一
起念念经,我来让姑和姑夫张罗。"大吉说完,转身回了前屋。
大吉回到前屋,大姑、大姑夫、二姑、二姑夫都已来到。大吉就跟姑和姑夫抱屈,说话
给他们听。没说完,庵山的尼姑们到了,两个姑和姑夫立即迎接进屋,在大吉的堂屋里, 点树灯拜忏。
二姑立即去把侄女、侄女婿叫来。二姑毫不客气地说自己的弟弟:"你们太不懂
事,没有亲女儿、亲女婿,人家本来心里就不好过,你们倒好,一点礼性都不讲,念经拜忏 的
人都来了,你们连面还没露,你们在丢谁的脸啊?你们是在丢自己的脸!说句不好听的,弟
弟你百年之后,还不得由他们兄弟给你做羹饭祭祖(大吉的叔叔没儿子)!还不快过去张罗 !"
二姑一发火,侄女和侄女婿鉴貌辨色地鼠溜出门,赶紧过去做事。
做"五七"最热闹的是"化库",这也是活着的人向死去的人表示心愿的方式,帮他求
冥福。活着的人想要死者过啥样的日子,就帮他用纸造。
二祥对别的一点不感兴趣,惟独对这喜爱得不得了。那些造"库"的匠人,半个月前就
请来了,在后楼下造了一片房屋。房屋基本是照他们房屋的原样造的,比他们现在的房屋还
好些,前后都是楼,还用彩纸做了飞檐和龙脊,做了雕花窗户。屋外有牛羊、猪、狗,犁、 耙、锄、水
车;屋子里大到楼梯、粮仓、柴禾、锅灶、床柜、被褥、四季衣服、桌椅板凳,小到碗筷、 面盆脚盆、马桶、烟筒烟袋应有尽有。
二祥安顿了念佛的婆婆们,又钻到后楼下,对已经做好的东西一一察看。看着看着,他
很认真地找师傅,说他们少做了东西。师傅问少啥。二祥说,少一个"夜壶",爹爹夜里要
撒尿怎么办?师傅笑了,说,好,再做一个"夜壶"。二祥说,还少。师傅问,还少啥?二
祥说,少一个蟋蟀罐和蟋蟀,爹爹每年是要斗蟋蟀的。师傅笑笑,说,行,再做一个蟋蟀罐
和两只蟋蟀。二祥说,还少。师傅有些烦了,问还少啥。二祥说,还少一副麻将和一副纸牌
,爹爹有空就要赌钱的。师傅说,好好好,再做副麻将和一副纸牌,这再不少了吧?二祥说
,还少。师傅有些生气了,说,你还有完没有完?二祥说,不是我多事,这东西可真不能少
,少了我爹爹就过不开心。师傅问少啥。二祥说,少人。师傅惊诧道,少人,你要我们做人
啊!谁啊?二祥说,爹爹一生最喜欢女人,他娶了三个老婆,还跟沈姨相好,这么大个房子
,让他一个人住,他不冷清死了。师傅一听直摇头,说,人我们不敢做,这不是闹着玩的,
做了,烧了,人就会一起跟他去的,那些活着的人要是晓得了,会要我们的命的,这是咒人
家死啊!二祥一听也愣了,是这道理。二祥说,那就做两个女人,一个是大姆妈,一个是我
娘,她们都死了。师傅说,死了的人不要做,她们早在那里等你爹爹了,你爹爹一死就见到
她们了。二祥说,是这样。不过,爹爹最喜欢的是三姆妈和沈姨,要是把她们两个做给他就
好了。师傅说,你别说傻话,我们可不敢做,这是造孽的事,别再说了,传出去,我们的名 声就完啦。
二祥因不能给他爹爹做三姆妈和沈姨而闷闷不乐。他觉得大吉、三富他们光是在嘴上怎
么怎么孝敬爹爹,其实一点不实在,惟有他二祥才真懂他的心,知他的性,从心里想着他。
二祥想趁这个机会帮爹爹办一件实实在在的事情,表示他的一片孝心。
云梦在厨房里忙着做饭,她的任务是焖两锅米饭,菜统一由菊芬大嫂和大姑二姑在大吉 家
做。云梦在灶窝里烧着火,见二祥愁着脸从后楼走进来。云梦问二祥愁着脸做啥。二祥愣了
一会儿,心想瞒谁也不能瞒自己老婆,他就把自己的心事告诉了云梦。云梦先是笑得直不起
腰来,笑过之后,云梦一本正经地跟二祥说,你可千万别犯呆,这事是做不得的,万一做了
要应了验,你就作了孽,一生一世都开脱不了这罪孽。
二祥在自己房里躺了一会儿,还是丢不开这事。他又回到后楼,跟师傅商量,随便做两 个
漂亮女人,不写名字行不行。师傅说,不写名字就是个空人,做了也等于白做。师傅就把做
的东西给他看,米、钱、衣服,都是有数的。二祥好为难。他觉得,不做,对不起爹爹; 做了又怕造孽。
"化库"的时辰到了,全村的男女老少都来看热闹。二祥领着一帮人在师傅的指挥下把
造好的东西一件一件搬到大门前的场上。那天正是好日,一丝风都没有。房子搭起来了,煞
是好看,比真房子还好看,东西一件一件都放到了规定的地方。后楼的床是二祥亲自放的。
他想来想去,人早晚都是要死的,他不是成心要咒三姆妈和沈姨,她们真是爹爹最喜欢的女
人。于是他就瞒着所有人,对云梦也没说,偷偷地做了两个女人,偷偷地放在了床上的被 子里。
尼姑和念佛的婆婆们在房屋前排成了两行,在一个手持磬的尼姑的领诵下
,一呼百应,一唱三叹,煞是动听。在诵经提高一个八度的时候,房子点着了,大火冲天而
起,火势令人激奋,在噼里啪啦的燃烧中,尼姑和念佛婆婆唱入了高潮,她们的吟唱声居然 盖住了火焰声。
最欢乐的是二祥,他手拿一根长竹竿,绕着房子四处挑火,与其说他在祭奠,不如说他
在玩耍,他觉得他这辈子玩啥也没有这次玩得痛快。他自然忘不了特别关照后楼的床,他用
竹竿专门挑开了床上的被子,当他看到他做的那两个女人燃着时,他情不自禁地啊啊欢叫起 来。
火焰熊熊,房子和一切东西都化作黑色的纸灰,被火龙卷上天空,二祥抬头看天,满天
是飞舞的黑蝴蝶。二祥在心里默默地念道:爹爹,你满意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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