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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九


  他希望太阳赶快落山,他希望夜幕赶快降临,他希望看不见任何一个人。他在这儿一分钟也呆不下去了,他心乱如麻,如坐针毡……

  就在这天夜里,他一个人悄悄地离开了凤英,他决定去西安找徐秋斋,他要在西安走他自己的路。他走出了东关,沿着沣河公路急速地走着。这是他第三次走这条公路:第一次是他和凤英从西安过来的,第二次是和梁晴、柱子一块来看蓝五和雪梅的,这一次呢,他是孤身独条子一个人……

  沣河水静悄悄地流着。月亮像一条小船,在天空的云海里浮游着。好多天春义都没有看过月亮了,他一直在昏黄的电灯光下生活。月光是那样的宁静,那样的安谧。月光也最能引起人们的乡思……

  一阵清香的庄稼味,随着夜风暗暗浮动过来,香味里夹杂着露水和泥土的气息。

  春义闻着这些庄稼香味,他哭了……

  第二天早晨,鸡子刚叫过头遍,凤英醒来了。她刚披上衣服,忽然发现春义不见了。她急忙下床寻找,只见店门虚掩着,春义冬天穿的一件棉袄也不见了。就在这时候,她发现桌子上放着一张纸条,纸条上写着:“我走了。我到西安去。你不用找我。这几天的

  事情,我全想过了。怨我,不怨你!”

  两滴泪水落在这张纸条上,凤英的眼前一阵阵地发黑,她倒了下来……

  五

  李麦是个生活能力极强的人。在西安住了不到一个月,左邻右舍,老乡朋友认识了一大堆。用她的话说就是:“在家靠爹娘,出门靠朋友”,“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甜水井街有一家河南人开的帽店,字号叫“老连升”。这家帽店专门作当时流行的黑缎子帽衬,这种帽衬像半个西瓜皮,有缎子面子,皂布面子和平绒面子三种,顶上都缀一个丝绉挽的疙瘩。“老连升”是老字号,店里有十几部缝纫机,缝帽里子和帽面子全部用机器,就是结丝绉疙瘩,非用手工不可。李麦通过一个老乡认识了这家帽店一个伙计,听说他们入冬以来要赶春节的一批活,就是结丝绉疙瘩人手不够。李麦是个心灵手巧的人,她看那帽衬上的丝绉疙瘩,和平常作衣服结的布扣子差不多,就把徐秋斋戴的旧帽衬疙瘩拆下来,和梁晴试着结两次就学会了。

  她到街上买了两架丝线,先结了两个样品,送到“老连升”店里,“老连升”的董掌柜是个明眼人,一看李麦结的这疙瘩,端正瓷实,有角有楞,眼下又正缺人手,就一口答应让她加工五千个。

  揽下这批活以后,梁晴不到车站去上袜底了,连徐秋斋也忙着给她们领料送活,不再去摆他的‘代书’摊子。

  婆媳俩整整干了一冬,单点灯的煤油就熬了十几斤。梁晴的十指尖上全都磨出了茧子。到了腊月结账,领了几百块钱,徐秋斋高兴了,走起路来呼呼响,好像年轻了十几岁。他感叹地对梁晴说:“晴,真是‘事在人为’。咱们来到西安七八年了,什么时候有这么多钱?你妈这个人哪,真可惜生成了个女人了,要是个男人啊,她能发明飞机大炮!”

  李麦笑着说:“女的也一样啊,人家新四军里边就有女干部,可惜我就是不识字。”

  徐秋斋说:“不管怎么说,今年咱们过年时候,可得买个大猪头!我想吃猪头糕,想了五六年了。”老头说着,嘴里涎水都流出来了。李麦知道他这个毛病,又痛快地说:“大叔,再给你买一瓶酒!”

  过“春节”时,徐秋斋终于吃上了猪头糕。李麦还给他打了一斤“西凤酒”。酒买回来后,徐秋斋舍不得喝。他去杂货店买了半张梅红纸,一裁两开,写了两张祖宗牌位,一张上写着:“供奉颍州徐氏三代宗亲之神位”,另一张写着:“供奉陈州海氏三代宗亲之神位”。写好后,一个屋子里贴了一张,把烧好的猪头一分两半,摆在两个牌位前,又倒了三杯酒,上了一炷香,然后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叩了四个头,嘴里还说着:“老爷、老奶奶,多年没有敬你们了,委屈点吧!虽然是半个猪头,还怪肥哩!……”

  徐秋斋在嘟嘟哝哝地说着,把梁晴笑得捂住嘴跑到门外边,她不看他那样子。李麦也故意说:“徐大叔,咱出来逃难,咱的老祖宗也没有买火车票,他们怎么也来了?”

  徐秋斋解嘲地说:“这祭祀祖宗,就是个心意。俗话说:‘敬神如神在,不敬不妨碍!’水有源,树有根,人不能忘本。”说着他又让李麦和梁晴到海氏牌位前,也叩了几个头,上了一炷香。

  六

  过罢新年,李麦带了点钱,到宝鸡找嫦娥去了。到宝鸡火车站下了车,又听到一片河南口音。卖汤元的,卖芝麻糖的,连卖琉璃喇叭的,也都是黄泛区逃出来的难民。

  李麦买了四个元宵,啃了一个窝窝头,就向卖元宵的打问“工业合作社”的地址。卖元宵的说:“是外国人办的织袜子、织手巾的工厂吧?不在宝鸡,在双石铺山里边。离这儿还有一百多里。”

  李麦又问:“这些工厂里有没有女孩子?”卖元宵的说:“男孩子女孩子都有,大部分都是咱们那一带的孤儿,有些小闺女都学会手艺了。”

  李麦想着,既然到了宝鸡,钱也花了,还能空着回去?一百多里路也不过两天路程。当晚她在宝鸡住了一宿。第二天一大早,鸡子刚叫过头遍,她就掂着一根棍子,趁着寒冷的月光,朝西南方向上路了。

  头一天走了八十里,住在草凉驿。第二天中午赶到了双石铺。到了双石铺北关,遇到一个河南做白铁活的匠人。李麦向他打问“工业合作社”的地址,那人看了看她问:“你是才从河南来吧?”

  李麦说:“是的,我有个闺女在里边做工。来五六年了。”

  那人看了看周围没有人,小声说:“大嫂,你来晚了。‘工业合作社’的三个工厂连学校,去年全被赶跑了。宝鸡宪兵队下的命令……”

  李麦听到这个消息,像冷水浇头一般:“为啥把他们赶走?”

  白铁匠又神秘地说:“说他们通这一家……”他说着,用手指比了个“八”字。

  “里边的人都到哪里去了?”

  “哪里都有。有的去了延安,有的搬到了甘肃山丹县。”

  “山丹县离这儿有多远?”

  “山丹县远着哩!少说也有一千多里。在兰州西边,快到口外了。”

  “谢谢您,大叔!我总算问到个真信儿了。你那小凳子让我坐一会儿。”

  李麦忽然觉得全身的劲儿全散了。她无法再挪动自己的脚步。

  第二天,李麦还是找到了“工业合作社”的旧址,只见一片残破泥屋,墙倒屋塌,枯草荒棘,渺没人迹。李麦默默地看着这一片断墙残壁,想起自己的女儿嫦娥,就是在这里吃钣长大的,由不得洒下几滴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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