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我老的老头 /黄永玉  

这此忧郁的碎屑(7)


   
    十 四
   
    讲了三个故事,说明在生活中有的感受画不出来,要写。有的呢,即使写也写不出来,太惨了。所以,世界上心灵的作家到处都是。
    从文表叔在当专业作家之前,他早就是个心灵的作家了。长大一旦觉醒,就是个当然的优秀作家。他不止会讲故事,还是一个会感应的天才。
    会感应,会综合,会运用学识,加上良好的记忆和高尚的道德,他的成绩真是无愧一生。
    自从他告别了文学之后,我有时几乎忘记他是位文学老手。这真是我的莫大损失,没有更多地听他谈谈文学的见解,尤其是解放后他不断地远离文学活动之后的见解;听听他对于现代文学客观的意见。
    他是一位极能排除困难、超脱于自我而工作的智者。眼看他逐渐老去,却从未褪去雄劲的生气,他一定会谈出有关文学命运的精辟意见。
    回想“文化大革命”那些年月,出名的文学泰斗彻底地否认自己,公开认了错,有的成为中药里的“甘草”。那时候的文坛,充满了王维的诗意,只有三两个姓什么的人在“独钓寒江雪”。
    当年轰轰烈烈的文学理论论争,神圣的别林斯基、车尔尼雪夫斯基、普列汉诺夫,都被抛到九霄云外。毛泽东主席的《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和鲁迅语录,被不同方式、不同角度地广泛引用。甚至掩盖上句只用下旬,不管原文前后到底说的是什么意思来为自己的雄辩服务。
    弄得我至今留下了后遗症,非常敬畏现代小说和谈论文学戒律的文章。
    “四人帮”垮台到如今好些年了,世界重新认识了沈从文,这和他原先在文章中所提到的“我和我的读者都行将老去”的预计不太相同。五四运动以来从事文学工作的何止千万,为什么就想起他们几个人?
    “屈平辞赋悬日月,楚王台榭空山丘。”
    应该接近于这个意思的吧!
    年轻一代人,说到沈从文,还以为他是一位刚从写字台面露出头皮的新作家咧!
    这说奇也不奇,因为文学规律本身并无新旧之分。只看是谁动手。好像高明的作曲者把七个音符玩得天花乱坠一般。虽然这都是人做出的,但不是任何人都做得出来的。
    文学创作个别的发端跟其他艺术的动机一样。历史上作者的经验都各不相同。有的受历史题材的触发,有的受别的题材的触发,甚或某些抽象感觉或某个具体小物件的触发,出现了创作的火花。
    作者本身,不论年岁,无不从书本或生活累积无数故事或写故事的本领。至于那点世俗称为灵感的东西,并不一定每次都自单纯的故事触发产生。
    说得再好不过的是契诃夫和高尔基一次黄昏山坡上散步的经验,契诃夫指着破屋子边被夕阳照亮的一个空罐头盒对高尔基说:
    “你信不信?用它我可以写一篇小说。”
    安徒生也有过这种墨水瓶灵感的经验。
    从文表叔一次告诉我,写某篇东西是因为前一篇“太浓”。
    所以最早他在北大教的是一个特别的课程:小说作法。
    画画, “四人帮”垮台之后我才敢说,我用这种办法作画及木刻已经多年。有时因为呆坐着听政治报告无聊,两眼呆望身边掉了绿漆的门板,才赶着回家画了一幅荷花。在那时,荷花帮我完成了我捕捉到的感觉。
    我儿子十一二岁时,他评价一碗菜汤说: “这汤味道真圆。”女儿跟他都一齐长大了,至今还嘲笑哥哥概念上的错误。我看,儿子使用这字,是费了一番心思的,不一定错。
    概念和感觉的交错和转嫁,使美的技巧增加了许多新鲜。从文表叔的文章中,运用这种奥秘十分熟练。所以水气盈盈,把故乡写得那么多情,是有道理的。
    几十年的“主题出发”、 “主题先行”、 “领导出主意,画家出技巧”不知坑害了多少人的光阴和劳力。这一切曾经正确过的理论跟不上发展着的生活和头脑了。把一些好事错当成危机而已!想起错过的年月,真令人忧伤。
    我没有听从文表叔长篇大论谈过文学。他是个作家,不是理论家。经验和感觉能提高文学的品位,这也不是学校教得出来的。
    文学上的造诣,开头三两句就能看出功力,这是谁都明白的事。至于故事,绀弩老人说得清楚不过:
    “要看谁来说它!”
    一个短短的笑话,有的人说起来,舍不得“丢包袱”,翻来覆去享受他那点有机会发言的快感,却苦了周
    围的朋友。作为读者有时看了一些诚恳而无天分的小说,不免为他叫屈,何苦投胎做作家呢?从文表叔曾经开玩笑地说: “写了一辈子小说,写得出色是应该的;居然写得不好,倒是令人想不通!”
   
   
    十 五
   
    全世界都知道,爸爸这个名分的尊严。
    “文化大革命”的年月,幼小的孩子眼看见自己的爸爸在大庭广众中挨斗受凌辱,脸上画了花,头发给剃了一半,满身被吐了唾沫,颈上挂着沉重的牌子。散会的时候,孩子等在会场外面,迎着自己的爸爸,牵着他的衣袖轻轻地说:
    “爸!我们回去吧!”
    孩子忘了羞辱,眼前只是永远的爸爸。
    从文表叔是我最末一位长辈,跟他相处三十多年,什么时候走进他的家,都是我神圣的殿堂。
    一九五O年在中老胡同跟表叔婶有过近一个月的相处。那时他才四十八岁。启蒙的政治生活使他神魂飘荡。
    每个周六从“革命大学”回来,他把无边的不安像行装一样留在学校,有一次一进门就掏出手巾包,说是给小表弟捉到一个花天牛,但手巾包是空的,上头咬了一个洞,弯腰一看,裤子也是一洞,于是哈哈笑着说: “幸好没有往里咬。”
    这是真的快乐,一种圣洁的爸爸天赋的权利。
    我回香港不久,听说他自杀了。表婶没有给我写信。是熟人曲折告诉我的。可想而知,以作家的身份在生活中遇到了生与死的考验。知道获救的消息,我松了一口大气。
    这是没有必要的。他说不太了解彼时的共产党;当然,当时共产党领导下的文坛也不了解他。
    他是一个不善于解释也从不解释的人。早该自杀而不自杀的人多的是,怎么会轮到他呢?
    像屈原说的“内惟省以端操兮,求正气之所由”吗?大家那么忙,谁有空去注意你细致的情感呢?
    这个举动可能是他精神上的大转折。活过来之后他想通了。一通百通,三十多年前的事好像发生在别人身上,他生活得从容起来。写到这里,不能不把那两句出名的语录再变一变:
    他“死都不怕,还怕活吗?”……
    对于自杀的这个插曲,我认为最不像他。
    什么叫做精神分裂呢?大概是自己觉得太不像自己的一种紊乱情绪吧!天理良心!任谁那时候也控制不了自己。
    多少年来,他有一个时相来往的严肃而温暖的集体。我有幸见过他们几面。有杨振声先生、巴金先生、金岳霖先生、朱光潜先生、李健吾先生……他们难得来,谈话轻松而淡雅,但往往令我这个晚辈感觉到他们友谊的壮怀激烈。
    老一辈文人的交谊好像都比较“傻”。激情不多,既无利害关系也无共谋的利害关系。清茶一杯,点心一小
    碟,端坐半天,委婉之极。一幅精彩的画图。这给了他慰藉和勇气。
    自杀的原因,有人说是因为他儿时的一个游伴、后来当了军队大领导的一席谈话;也有说是一位记恨的女人的一席谈话等等。这都是无稽之谈。一个人一两句话只有在产生物质的巨大力量时,才能决定人的生死,比如说,江青说某人很坏之类。前二者的力量有限之极,何况那位当首长的儿时游伴的谈话虽然粗鲁,却充满好意。
    几十年来家里再没有人提起自杀那件事,各种谣言都静寂下来。只剩下一点点巫婆的咒语。迷信的时代已过,区区几口仙气恐怕连上贡的蜡烛也吹不熄了。
    表叔对于别人的忘恩负义与毁谤及各种伤害,他的确是没有空去对付。他放不下工作,也没有想去结交一些充实报复打击力量的人缘。他也不熟悉文坛现代战争的路数。听见不时传来的“啾啾”之声并非不难过,只是无可奈何!有时谈到,也是很快就过去了。
    爱默森在他论“喜剧性”的文章中说过:
    “我们最深切的利益是我们道德上的完整性。”
    从这个角度来衡量生活中的正负之差,很容易令人得出历史性的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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