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我老的老头 /黄永玉  

这此忧郁的碎屑(6)


    十 一
   
    去年精神好的时候,还坐在椅子上看凌宇写的《沈从文传》的初稿,还能说出意见。
    那时候曾起来走过几步路。
    更早些年住在另一套较小的房子的时候,英国BBc的
    《龙的心》电视专辑摄制组访问过他。他精神好,高高兴兴说了许多话,有些话十分动人:
    “我一生从事文学创作,从不知道什么叫‘创新’和
    ‘突破’,我只知道‘完成’……克服困难去‘完成’。”
    又说: “……我一生的经验和信心,就是不相信权力,只相信智慧。”
    有一次我也在场,他对一个爱发牢骚的、搞美术理论的青年说: “……泄气干什么?咦?怎么怕人欺侮?你听我说,世界上只有自己欺侮自己最可怕!别的,时间和历史会把它打发走的……”
    我们祖国古时候叫“砚台”做“砚田”;叫“作文”谋生为“笔耕”。无疑文章可以叫“字米”了。
    农民种地出米,文人笔耕出字,自来是受到尊敬的。
    对政治生活,我看各行各业只要有个正确的倾向应该算是很政治的了。努力工作就是政治的一把好手。
    又是文艺家,又必须用百分比很大的时间去学习政治,比如五十年代上半段学《联共党史》,就花去人们太多的时间和精力。把这些时间和力气用在工作上,要上算得多。以后一个运动接一个运动,非本行的耽误太多,影响了国力的充实,这是大家都看得到的;还不论对于人们的伤害。学习政治的目的不过是要人认识政治的好处,结果却是身体内外都感受到政治的阴险可怕。
    比如文化艺术界不管男女老少都要下乡下厂体验生活,和劳动人民做朋友,学他们最本质的高尚品德,跟他们共呼吸、同患难……全世界古往今来也没有过这样教育人,使人自豪、高尚、有出路的“文艺宪法”。而且还订下具体措施,给予支持、鼓励和物质帮助。说给外国朋友听,莫不羡慕而神往。
    不管在“政治”上当时我被看做多么的没有出息,及至老年后的追思,从这些漫长的活动中,得到的教益真令我感激不尽。
    但是问题也就在这里。事情很多做过了头,忘记了下乡下厂的本来的意思。很多时间用在访贫问苦、种地、挑粪、挑水上,女同志还帮贫下中农洗衣……用意很好,可
    三年困难时期,我带着几十个大学三年级的学生下乡,地点在辽宁金县朱家屯的渔村“黑咀子”。我把不到四岁的女儿也带在身边,让她长长见识,虽然生活艰苦,也是十分值得。
    她睡在一堆高高的旧鱼网上。跳蚤多,咬得满身红点,成天跟渔民混在一起。新鲜而健康的生活,使她忘记了北京和妈妈。
    有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孩子打从五里外的一个村子来看她,说要把女儿接走上她家去玩,晚上再送她回来。
    很难推脱这真挚的好意,也不免担心一个四岁大的女儿让一个陌生女子带到五里外去。我于是只好陪同前往。
    真难以形容那位女孩子的高兴,一路上不停地哄着我的女儿说要给她一个好东西。一些辽宁的方言我并没有完全听懂。
    好不容易来到一个小山坳里,错落分布着几座土屋,人都下地了, “呱呱鸡”(一种苇子里作巢的小鸡)噪得厉害。
    女孩子急忙从怀里取出钥匙开了门。左边一单人床大的火炕,还温温地培植着白薯秧子。她又匆忙地打开了卧室。大炕上也培植着白薯秧子。
    “你看,你看,我会给你什么?等着瞧,你看我给你什么?”
    她踮着脚站在炕沿上,打开了炕头小木柜上的锁,取出了一个蓝布包袱来。打开包袱还有一个层层棉纸包着的东西——
    “你看,你看,我给你什么……”
    她手里托着一个鸡蛋大小的、干硬了好些时候的白面馒头。我绝对没有想到竟会是一个馒头。
    它是个精心制作出来的浑圆的小白面馒头;可能因为找不到胭脂红,只在中间用蓝墨水染上一朵小花。是一个乡村女贫乏而珍贵的藏品。这会是哪年哪月的东西呢……她用了多大的忍耐才留到今天?她也是个孩子呀!
    馒头是麦子做的,是她和她的父母兄弟种出来让大家吃的,……难道她只有这一点珍藏的权利?
    女儿几乎看傻了。
    我提醒女儿说: “谢谢姐姐啦!”
    女孩子高兴得什么似的: “不用谢!不用谢!你快吃呀!快吃呀!你吃呀!……好吗?你快吃呀!……”她蹲着,两眼笑眯眯地看着我的女儿。
    然后她又忙着给我们烧开水喝,让女儿坐在她的身边。她拉的风箱使女儿着了迷。……
    回来的路上剩下我们父女。我们原先没有说话——后来一路上也没有说一句话。
    我真抱歉,让不到四岁的女儿体验到这些人性的痛苦。……
    快到门口的时候,女儿回头睁着大眼睛望了我一下。
    像是一种默契。
   
   
    十 二
   
    一九六三年北京城有过一次重要的文化活动,把在京的部分文艺工作者集中到中央团校学习,然后组织成一二十个分队到全国各地去开展文化工作,名字叫做“中央文化工作队”。我们的队去辽宁盖平县。在那里,整整呆了一年。
    我们的队以一个中央级的西洋音乐班子为主体,配搭着京戏、话剧、舞蹈演员和有我在内的两个画家。
    大雪天,我们来到一个叫C屯的村子。说是来工作、来服务的。农村也的确十分干渴地需要文化生活;遗憾的是我们中央的牌子太大了,难免要惊动省委、地委和县委,因此所到之地,事先已经有人去打招呼,安排料理生活起居、交通往来、演出场地……结果出现了一个为中央文化工作队服务的专业工作班子。周到而客气,气氛热烈,有如植树节首长们的植树活动。
    c屯是一个干来人的村子。我们开展了访贫问苦,参加劳动,座谈会,以及演出活动。演出活动分两种,一种是我们为农民演出,一种是短期培训农民和我们一起演出。
    临别前夕的演出十分动人。全村十几二十岁没出嫁的大姑娘在台上居然跳起专业性的舞蹈来。连做父母的也觉得奇怪: “啥时候闹的?学得这么快?三两天就上台了?”
   
    主客双方都兴奋。全村四处都亮着灯直到天亮。
    天一亮,我们就告别了。回头远远地还看见C屯的人黑压压一片站在村头不散。
    雪大,各人背着背囊和乐器的队伍逐渐拉开,有点零落,累。
    一位管事的女高音跟我走在一起;她喘着气,热心地告诉我:
    “……昨天半夜,有人来敲我们女班的门,是村子里你说她长得漂亮的那个阚春兰。”
    “哪一个?我怎么忘了?”我累得糊里糊涂!
    “瞧你这人!《夫妻观灯》的那个妻嘛!”
    “啊,啊!对,对,她怎么哪?”
    “……一进门就抱着我大哭。说自己对不住我们工作队,骗了我们。她说她不是贫下中农子女,是富农子女。她想玩,想跟我们工作队一起,说自己是贫下中农子女,还上了台。说我们对她那么好,她骗我们不应该,不讲良心,要我们原谅她……女班的人都醒了,吓住了……有人觉得事情很大……”
    “有多大?”我问。
    “是阶级立场问题。”她说。
    “你有没有想到,C屯的支书糊里糊涂?”
    “唔,有点……”
    “队长知道了吗?你汇报了?”
    “没来得及。”
    “今晚上,x家村还有演出,大家累死!队长事也多……”
    “今天不汇报。”
    “以后呢?日子长了你还记得?”
    “可能忘了!”
    “你一定忘了!”
    她笑了,摇摇头,轻轻叹一口气:
    “我会忘的!”
    二十五年过去了,经过了文化大革命,我十分想念那位女高音。在我回忆中,她,她,她也是很漂亮的……
   
   
    十 三
   
    一九五九年我教的一个毕业班的一位学生使我很生气,他的毕业创作居然是一幅在电影学院念书的女朋友的
    头像。
    这肯定是通不过鉴定的。
    他居然不在乎。简直是一点也不在乎。
    那么轻率,寥寥几笔,怎么看得出这五年来的辛劳。
    我把他叫醒来痛骂了一顿。他只是听我的话,对我好,但作品却是那么不争气。
    最后,因为我自己要下乡画画,便决定命令他跟我一起去,以便有机会盯住他,让他能完成一幅较扎实的作品。
    我们回到了我的家乡凤凰县。
    从县里到一个名叫“总兵营”的山里,翻山越岭要走七十多里。决定出发的那天忽然下起铺天盖地的大雨。
    还有一位十七八岁搞美术的孩子跟着我去。是县里派来给我做向导和干点杂事的。这孩子根本不情愿去,他家里有什么事,加上身体不怎么结实。
    出得城来,沿河上行不到半里全身已经透湿。那位“高足”兴奋之至,不停地唱着“娃西丽莎”之类的苏联歌曲。家乡青年一副淋了雨的无可奈何的脸孔,更添几分愁苦。
    凤凰县出北门溯河上行不远,就是逐渐陡峭的峡谷,两旁树林在“大炼钢铁”之前是森可蔽目的。我们得经过一些散落而讲究的苗寨,一些“碾坊”、 “油坊”,像穿过梦境般地走出一二十里的竹林。
    往目的晴天,你有机会看见懒洋洋的金钱豹在高高的山崖上晒太阳。现在不行,整个世界都泡在雨里。
    走五里来到“堤溪”。
    “堤溪”是这么一个所在。
    它是峡谷最幽深、最动人的地方。舒荡的河流水清见底,横着一道渡人的“跳岩”。 “跳岩”这东西不说清楚不明白。一二尺乘一尺多见方那么粗,七八尺长的长方石头条,一根根成两排地直插彼岸,高出水面四五尺。人就踩着石头过河。
    听着嬉闹的水声,脚下晃荡着水流的影子,周围一片深浅的绿,往往弄得渡人心乱神移。
    “堤溪”渡头是一个半圆的小石码头,因为对岸远处山里有几个“墟集”,好天气时就会引来无数的过往客人。于是好久好久以前,冲着“跳岩”,诗意的古人就盖了一座两层的小木房子给旅人供应茶水,间或卖点草鞋,直到后来的火柴、香烟。
    现在是下雨,好不容易我们来到这座小木房子里。一身是水,才走了五里,还谈不到上路。
    主人清癯瘦小,面目雅致,长年幽谷的生活使嗓音也显得淡远可听。几根短胡,一排整齐的牙齿笑得很好。
    敞开的门摆着小小的香烟摊子。
    “……你们是哪里人哪?”
    “我们是凤凰人。”
    “啊!出去多年了吧?”
    “是呀!二十多年了。”
    “哪条街的呀?”
    “北门上,黄家的。”
    “你是黄校长的儿子吧?”
    “是呀!”
    “那是师兄了。我是她的学生哩!比你晚多了!那么大雨,你们上哪里去呢?”
    “上总兵营,我们是画画的。”
    “哎呀!你看,柴都湿了,茶都没有一杯,真不好意思——嗯!上总兵营好久呀?”
    “两个月。”
    “那嘛!天气好,我到坡上摘点野茶叶弄好,等你们回来尝尝。”
    “那太好了!我们一定回来找你喝茶!”
    我们三个人在总兵营足足待了两个月,画了些称心的画。只是那个小家伙颇为烦人,又不明确地说想回城里,只是哼哼叽叽,愁眉苦脸。说是来照拂我,反过让他一个人回城又拿不出胆子。我们走哪他也跟哪,只是觉得被动。仿佛我们身边贴着一根哭丧棒。
    学生倒是挺开心,自得其乐地哼着苏联情歌。赶场赶墟的时候,居然头上也包裹着又大又花的苗头巾,引来许多好看的苗女孩的眼色。
    两个月很快地过去了。
    我故意提议翻山越岭不走正路回城,让那个斗志不怎么样的小子吃一顿最后的苦头。他总算熬过来了。过了“跳岩”,我们来到小木楼跟前,店门上了“板”,只好坐在石阶上歇脚。
    真令人遗憾。两个月来,我倒是时不时地想到将要喝到的野山茶,不料成为泡影。
    主人今天进了城吧!
    剩下的五里路好不容易走完。小家伙也如逢大赦地回了家。
    三两天之后,在我回家的坡上路边搁着一副门板,棉被底下躺着一个死人。盘腿坐在旁边的瘦小的老太太呜咽着,轻轻拍着被子。
    “孩子呀,孩子!你怎么这么蠢啊?……”
    晚上我偶然地提起见到的事。母亲告诉我:
   
    “造孽!那人姓x,是我以前的学生。本分老实了一辈子。在‘堤溪’替公社摆个香烟摊,前两天,让过路没良心的偷走了三块钱,不好交代,也没钱还这笔账,想到没路走了,关上店门,上楼一索子吊死了……公社几天没见他交账,才发现他挂在楼上……”
    唉!那么说,我们从“总兵营”回来在他门口台阶上休息的时候,他还挂在楼上哪!
    三块钱逼死一个人的日子,但愿永不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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