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我老的老头 /黄永玉  

这此忧郁的碎屑(5)


    九
   
    从文表叔对政治有情缘,有感受,只是没有时间和兴趣培养分析能力。心里没有政治,大不了落个“无知”的称号;对政治发生兴趣会落个什么下场,那就只有天知道了。他太忙,倒成全了他。
    江青是他在山东教书时的学生,对从文表叔是有好感的。美国女作家威特克那本书里记录在案。
    江青伏法之后,家里不经意吐露过一些零碎事情。她跟从文表叔一家并非只是淡漠的师生关系来往。曾趁表叔不在家的时候,热心度量过表叔的衣服尺寸,要给他织一件毛衣呢!
    那时,从文表叔、兆和表婶已经结婚了。要不是来往密切,就不免显得唐突之至。
    此外,表叔婶几十年来从没提起过江青,江青自然也未提过沈从文,除了她这次得意忘形的例外。
    这一切,也就烟消云散了。
    老子云:“得之若惊,失之若惊,是谓宠辱若惊。”
    幸好江青几十年来把从文表叔忘记了。也幸好从文表叔没有往上凑合。好险!
    康生是个有趣味且有点学问的人。可惜做了那么多深刻的坏事,不得世人原谅。他死的那天,报上发了消息,我在表叔家提起这件事,表叔流下了眼泪。
    “你哭他干什么?他是个大恶棍!大坏蛋!”
    “哦!是吗?唉!中国古代服饰史方面,他关心过啊!……”表叔说。
    郭沫若为他那本书写过序,逝世之后,不知他哭过没有?
    对于政治学习,我跟他有许多相像的地方。记不起政治术语、概念、单词,尤其是在学习会上发言时用不上,显得十分狼狈。
    初时的荒疏形成日后的畏惧。
    说的是“政治决定一切”,是一切从属物的“祖宗”。又说:“你不关心它,它也要关心你。”
    林彪也说: “政权就是镇压之权。”
    几十年来在我们的心里头不免形成“物我两忘”的境界。不想它倒没事,一想它就不能不怕。
    “关心政治”是对的,不“关心政治”是错的;到了运动一来,揪出的人都是因为太“关心政治”,而倒了大霉。
    “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说得是对极了。有了调查,有发言权没有呢?于是学习会一下变成“引蛇出洞”的打蛇现场,发完言后,原本应是“闻者足戒”的那些人忽然翻了脸,连想说“咦?你们原先不是说……”的机会都没有。
    不少的党内党外朋友为此而成为活着的“烈士”。
    还是林彪说的那句话中肯易懂:
    “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在执行中加深理解。”
    早这么说不就结了!大多数都是不够“理解”的人,“执行”就是,管它理解不理解!
    “菩提本无树”嘛!
    既联系不到实际,其本身的专注又带来可怕的后果;生活、工作、学习、休息都受到干扰,静静承受,在夹缝中偷偷地把微小的理想具体化吧!
    “四人帮”死笨!不准我们教书,不准我们参加社会活动,不准我们发表作品,把我们留在家里,支同样的工资,叫做“把他们养起来”,结果累坏了那些老实的“好人”。又是教书,又是游行开会,又是政治创作任务,成天在外头转来转去不得休息。要换我是江青,就把我这个姓黄的抓来,按时上下班,一天交三十张画,就十二元工资看你姓黄的心里还笑不笑?江青不这样。她想不到这么深刻的地步。她坏也坏得浅薄。以致使得我们在这段宝贵时间读了许多好书,画了足够个人开十个展览的画。一个朋友对我们当年的处境提过尖锐的意见:
    “当年你们显得不够沉重,不够凄惨,不够‘抬不起头’。太轻松,太得意。我替你们捏一把汗!……”
    “四人帮”那段漫长的时间里,十亿人让那一小撮混蛋耍弄,真是天大的笑话。
    幸好表叔和我那时的价值处于“才与不才之间”,因为“运动的重点”是整那些“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
    归根到底,还是实实在在做些事情好。
    我们共同的一位好朋友信中规劝我说: “……要善自珍重……”看来这是上上签,只是达到这种境界真不容易。
    表叔死了,我也到了“天凉好个秋”的年龄。对于人的情分既有过“相濡以沫”的际会,也能忍得住“相忘于江湖”的离别;在生活中既可以“荡漾”,也经得起“颠簸”。这都是师傅逼着练出来的。 “严师出高徒”嘛!还是不应该有太多的怨尤为好。
   
   
    十
   
    表叔在临终前五年,得到党和政府的认真关注。给了他一套宽大的房子,并且配备了一辆汽车和一个司机。遗憾的是太晚了。他已没有能力放手地使用这套房子。如果早二十年给他这个完美的工作环境,他是一定不会辜负这种待遇的。眼前他只能坐在推车上。熟人亲戚到来,说一点好朋友的近况,他听得见,却只能作出“哇,哇,哇”的细微的声音和夺眶而出的眼泪的反应。
    去年,我从家乡怀化博物馆的热心朋友那里,得到一大张将近六尺的拓片,从文表叔为当年的内阁总理熊希龄的年轻部属的殉职书写的碑文。字体俊秀而神风透脱之极。我的好友黄苗子看了说: “这真不可思议;要说天才,这就是天才;这才叫做书法!”
    书写时间是民国十年,也即是一九二一年,他是一九O二年出生的,那时十九岁整。
    为什么完整地留下这块碑文呢?因为石头太好,底面用来洗衣十分光洁适用。
    我带给表叔看,他注视了好一会儿,静静地哭了。
    我妻子说: “表叔,不要哭。你十九岁就写得那么好,多了不得!是不是?你好神气!永玉六十多岁也写不
    出!……”
    他转过眼睛看着我,眼帘一闪一闪,他一定在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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