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文表叔死了。他活了八十六岁。
书房墙上一幅围着黑纱的照片,两旁是好友施蛰存先生写的挽联。
五十年代一个秋天的下午,屋子静悄悄地剩下他一人在写东西。我们坐下喝茶,他忽然轻叹了一口气——
“好累啊!……”
“是的,累啊!”我想起正在过河的约翰·克利斯朵夫。
“北京的秋天真好!”他说。
“……天真蓝……那枣树……”我望了望窗子。
“都长大了……日子不够用!……”他说。
……
……
一切都成为过去。
表叔真的死了。
一
三十多年来,我时时刻刻想从文表叔会死。清苦的饮食,沉重的工作,精神的磨难,脑子、心脏和血管的毛病……
看到他蹒跚的背影,我不免祈祷上苍: “让他活得长些吧!”
他毕竟“撑”过来了。足足八十六岁。
一辈子善良得不近人情;即使蒙恩的男女对他反啮,也是从不想到报复。这原因并非强大的自信,也不是没有还击的力量,只不过把聪明才智和光阴浪费在这上面,早就不是他的工作习惯。
没心肝的“中山狼”有一个致命伤,那就是因某种权势欲望熏蠢了的头脑。
其实要摧毁沈从文易如反掌,一刀把他跟文化、故乡、人民切断就是,让他在精神上断水、枯萎、夭折。
但“中山狼”们不!他们从自己心目中的高档境界——名誉、地位、财富上扼他的脖子;殊不知这正是他所鄙弃的垃圾。
公元前一百多年的司马迁也碰上同样有趣的遭遇。只不过帮李陵说了几句话,就被人将卵蛋刨了。当年西汉宫廷的价值观可能跟法国狄德罗所估计的相同,他说:
“在宫廷,
‘狂欢的工具’从来与政治媲美。”那么,犯了政治错误的司马迁一生岂非只好以失去“狂欢的工具”悲苦羞耻终身而告终?不然,他完成了伟大的《史记》。
虐杀是一种古典之极、从未发展变化分亳的行为。尽管每个朝代对它都各有好听的称呼,让人“提前死亡”的实质却从未改变。
它从属于文化,却是文化的死敌。它痛恨、仇视文化,是因为文化太好的记性。
虐杀与文化之间,不免就出现一种类乎郑板桥“润格”上所说的“……公之所送,未必弟之所好也……”的尴尬局面。刨别人卵蛋的人因为自己“狂欢工具”健在的满足而得到使命式的快感;被人刨掉卵蛋的人因完成了《史记》从而也得到使命式的快感。
一部文化史几乎就是无数身体的局部或全部被刨去的行为史。这是由两种不同性质的快感写成的。
从文表叔从来没有对我说过要写类乎《史记》的东西。他跟另两人约定写“抗战史”,也只是说说而已。他不是写这种历史的“料”。过后真的也没有写。是否两位合作者戏剧性的先后去世使这项工作中断?眼前谁也弄不清楚了。
我是特别喜欢从文表叔写的《长河》的。
要写历史,恐怕就是这种“长河”式的历史吧?
在表叔的所有文章中, 《长河》舒展开了。
昨天我看了一部大钢琴家霍洛维兹的演奏纪录片。八十多岁炉火纯青的手指慈祥地爱抚每一个琴键,有时浓密得像一堆纠缠的串珠,闪着光,轻微地抖动;有时又像一口活火山张开大口喷着火焰,发出巨响的呼吸。这老头不管奏出什么声音,神色都从容安详。他在音乐之外。十个小精灵在黑白琴键上放肆地来回奔跑追逐。他是个老精灵,是十个小精灵的牧者。
静穆的听众闭着眼睛倾听,脸上流淌着泪水。
我想起从文表叔对于故乡的眷恋;他的文字的组合;他安排的时空、节奏的起伏,距离;苦心的天才给读者带来的诗意……
谁能怀疑他的文字不是爱抚出来的呢?
我让《长河》常常地吸引住的是从文表叔文体中酝酿着新的变革。他排除精挑细选的人物和情节。他写小说不再光是为了有教养的外省人和文字、文体行家,甚至他聪明的学生了。我发现这是他与故乡父老子弟秉烛夜谈的第一本知心的书。一个重要的开端。
纯朴土气,耍点小聪明、小手段保护自己;对新事物的好奇,欢欣而又怀着无可奈何的不安;温暖的小康局面,远远传来的雷声,橘柚深处透出的欢笑和灯光,雨中匆促的脚步……
写《长河》的时候,从文表叔是四十岁上下年纪吧?为什么浅尝辄止了呢?它该是《战争与和平》那么厚的一部东西啊!照湘西人本分的看法,这是一本最像湘西人的书。可惜太短。
我那时在东南一带流浪,不清楚从文表叔当时身边有多少纷扰。他原来是一个即使在唱大戏闹台旁边也能专注工作的人。我了解他不善“群居”,甭说世界社会和中国社会,即使在家里,他也是一人躲在乱七八糟的小屋子里工作,直到发觉可爱的客人进门,才笑眯眯地从里屋钻出来说些彼此高兴的话。
写《长河》之后一定出了特别的事,令这位很难集中的人分了心,不能不说是一种损失。真可惜。
他是一家之主。抗战中期或是末期或是众所周知的可笑的“抗战胜利”,他都必须料理自己很不内行的家事。天晓得这一家在“抗战胜利”之后怎么平安地回到北京的。
从文表叔到北京不久,我到了上海。他为当时才二十二岁的我的生活担心,怕我不知道料理自己,饿死了;或是跟上海的电影女明星鬼混“掏空了身子”(致他学生的信中提到)。他给我来信时总附有给某老作家、某名人的信,请他们帮我一些忙。他不太明白当时我的处境。我正热火朝天地跟一些木刻家前辈搞木刻运动,兴高采烈之极,饭不饭根本算不上个大问题。倒是房租逼人,哪里还有空去找电影女明星?
别看从文表叔在北京住了多年,也去过青岛、上海,归根到底还是个“乡下人”。他认为凡是到上海去的年轻人——包括我在内,都有个跟上海电影女明星混,直到“掏空了身子”的归宿。
这里,就不能不提一提我的父亲黄玉书,从文表叔少年时代最谈得来的表哥。
父亲是在师范学校学音乐和美术的。由于祖父在北京帮熊希龄做事,父亲也就有机会到外头走走,沈阳、哈尔滨、张家口、上海、杭州、武汉、广州……在那时候从一个山区的角度看来,可是个惊天动地的伟大行动。一旦远游回家,天天围在周围渴求见闻的自然是那一大群弟妹跟表兄弟妹。父亲善于摆龙门阵,把耳闻都一股脑儿当成亲见;根据需要再糅合一些信手拈来的幻想,说听两方不免都陶醉在难以想象的快乐之中。
表叔从小就佩服我父亲的这种先觉的“浪漫主义与现实主义相结合”的创作方法。既是学,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有什么不好呢?在他后来的作品中、序言中,几次都提到他的这位表哥和他那善于“糅合”的文学才能。
表叔的家在道门口边往南门去的巷子里张家公馆斜对门,至今还在(听说政府已经辟为“沈从文故居”,遗憾的是迁走了几家杂居的住客,却搬进一个“沈从文学会”之类的研究机构。仍然不能成为“故居”规模和令人沉思怀念的所在)。我家住在近北门的文星街文庙巷。
文庙巷只住着我家和刘姓两户人家。长长的幽静的巷子左边是空无一人的“考棚”,右边高高的红墙围住的,也是空无一人的古文庙建筑群。长满了野花野草和肃穆的松柏。二更炮放过后,黄、刘两家大门一关,要敢往文庙巷走一趟的人很需要~点胆子。
早就传说那围墙里头大白天也会从葫芦眼里伸出“毛手板”。半夜三更无缘无故钟鼓楼会敲撞出声音来。由不得人不怕。
从文表叔五六岁时在外婆舅舅家玩晚了,就得由他的表哥——我的父亲送他回家,一路大着嗓子唱戏壮胆。到了道门口,表哥站定试他的胆子,让他一个人走过道门的方场,一路呼应着:
“走到哪里了?”
“过闸子门了!”
“走到哪里了?”
“过土地堂了!”
“走到哪里了?”
远远的声音说: “过戴家了!”
“到了吗?”没听见回声。过不一会,远远地小手掌在拍门,门不久“吱呀”地开了。我的父亲一个人大着胆子回家。
这是前十几年表叔说给我听的一段往事。
他多次提到与父亲的感情和奇妙的影响。
二
文庙巷我们黄家在城里头有一种特殊的名气,那就是上溯到明朝中叶,在找得到根据的时间极限里,祖宗老爷们要不是当穷教书先生,就是担任每年为孔夫子料理祭祀及平日看管文庙的一种类乎庙祝的职务。寒酸而高尚,令人怜悯而又充满尊敬。
我家的另一个著名的特点就是那棵奇大无比的椿树。起码两米直径。某年刮大风,砸下一个马蜂窝,坏了隔壁刘家房顶六百多块瓦。春夏天,罩得满屋满院的绿气。
从文表叔家的祖上当过大官。我们祖上没当过官,最高的学位只是个编县志的“拔贡”。
说的是为沈家挑媳妇,亲戚朋友家未出嫁的女儿穿红着绿,花枝招展来沈家作客。老人家却挑了着白夏布衫的黄家女儿。说是读书人家的女儿持重,
“穷”得爽朗。
这女儿褐色皮肤,小小的个子,声音清脆,修长的眉毛下一对有神的大眼睛。她是我祖父的妹妹,我的姑婆,从文表叔的妈妈。
姑公,从文表叔的爸爸身材魁梧,嗓门清亮,再加上仿佛喉咙里贴着“笛膜”,说什么话都觉得好听之极,让人愿意亲近。尤其是他的放声大笑。
姑婆做女儿家的时候,曾跟她的哥哥去过上海、北京多年,见识广,回家乡之后还跟爷爷开过照相馆。我印象最深的是她说起话来明洁而肯定,眼神配合准确的手势,这一点,很像她的哥哥。
我恐怕是惟一见过姑公姑婆的孙辈了。连他们两位不同时间的丧礼,我也是孙辈惟一的参加者。见到他们躺在堂屋的门板上,我一点也不怕,也不懂得悲伤。因他们是熟人。
从文表叔有一位姐姐,一位大哥,他排二,有一位三弟,一位我们叫着九壤的妹妹。
我们家现在还有一张几十年前“全家福”照片。
太祖母和祖母分坐在两张太师椅上,太婆的膝前站着我的姐姐。父亲在太祖母侧边,母亲扶着穿花裙的一岁的我坐在高高的茶几上。后头一排有大伯女儿“大姐”,有聂家的表哥“矮子老二”,另一位就是沈家三表叔巴鲁,正名沈荃,朋友称他为沈得鱼。
在我的印象中,我的许多表哥年纪都是不小的,如“喜大”、
“矮大”、“保大”、“毛大”,还有一个大伯娘的儿子也叫“喜大”。他们跟巴鲁三表叔的年纪差不多,常在一起玩。不过巴鲁表叔很快就离开凤凰闯江湖远远地走了,好像成为黄埔军校三期的毕业生。
好些年之后,巴鲁表叔当了官,高高的个子,穿呢子军装,挂着刀带,威风极了。有时也回家乡来换上便装,养大公鸡和蟋蟀打架,搞得很认真;有时侯又走了。记得姑公姑婆死的时候他是在家的。
跟潇洒漂亮一样出名的是他的枪法。夜晚,叫人在考棚靠田留守家的墙根插了二三十根点燃的香,拿着驳壳枪,一枪一枪地打熄了它们。还做过一件让人看了头发竖起来的事:
另一位年轻的军官叫刘文蛟的跟他打赌,让儿子站在十几二十米的地方,头上顶着二十枚一百文的铜元,巴鲁表叔一枪打掉了铜元。若果死了孩子,他将赔偿两箩筐子弹、十杆步枪外带两挺花机关。虽然赢了这场比赛,姑婆把巴鲁表叔骂了个半死。这孩子是由于勇敢或是懵懂,他是后来成为湘西著名画家的刘鸿洲,恐怕至今还不明白当年头顶铜元面对枪口是什么感受。
一九三七年巴鲁表叔当了团长,守卫在浙江嘉善一带的所谓“中国的马奇诺防线”。抗战爆发,没剩下几个人活着回来。听人说那是一场很惨烈的战斗。
抗日战争胜利后的一九四六、一九四七年,我在上海,为了向黄苗子、郁风要稿费,去过一趟南京。巴鲁表叔当时在南京国防部工作,已经是中将了,住在一座土木结构的盖得很简陋的楼上。我看到了婶娘和两三岁的小表妹,他们的生活是清苦的。巴鲁表叔的心情很沉重,话说得少,内心比他本人的风度还要严峻:
“抗战胜利倒使得我们走投无路。看样子是气数尽了!完了!内战我当然不打。和你二表叔跟田君健合作写抗战史也成为笑话。谈何容易?……看起来要解甲归田了……”
他在这样纷乱的生活中,还拉扯着我的一个十四岁的弟弟老四。说是请来帮忙做点家务。其实谁都明白,只不过帮我的父母分担一些困难。不亲眼见到他一家的清苦生活是很难估计仗义的分量的。
既然来到南京,不免要游览一下中山陵。我和老四轮流把小表妹放在肩膀上一步一步迈上最高的台阶。
中山陵的气势令我大为兴奋。极目而下,六朝形势真使人感触万千。再回头看看那个满头黑发的小表妹时,她正坐在台阶上,一手支着下巴望着远处。孤零零的小身体显得那么忧郁。我问她:
“你在想什么呀?”
她只凄苦地笑了一笑,摇了摇头。
四十多年过去了,我始终没有忘记在伟大的中山陵辽阔的台阶上的那个将要失掉爸爸的小小忧郁的影子。
一九五0年,我回到久违的故乡。
我是一九三七年出门的,经历了一个八年抗战,一个解放战争,十二岁的孩子变成了二十来岁的大人。
那时长沙的汽车到了辰谿就打住了。以下的路程只有步行。从辰谿经高村还有一两百华里好走。
亏得交通不便,八年抗战,故乡只听过一次日本飞机声。从浪子的角度看来,朝夕怀念的故乡还是老样子是颇感甜美的。虽然这种思想十分要不得。
来到城边,城门洞变小了,家里的两个弟弟却长成大人。母亲和婶娘自然高兴。婆婆已不在人世,见到姑妈满头白发长得跟婆婆一个模样时忍不住大哭一场。过不几天,大革命时因妈妈出走,收留我的滕伯孃也来了。她老成那种样子,满脸的皱纹已不留余地,说更早的时候我吃过她的奶,真不可想象……
没料到巴鲁三表叔也回到凤凰。
他真的像在南京说过的不打内战,解甲归田了!
湖南全省是和平解放的,我为他庆幸从火坑里解脱出来的不易。
他还是那么英俊潇洒,谈吐明洁而博识。他在楠木坪租的一个住处很雅致,小天井里种着美国蛇豆、萱草和两盆月桂。木地板的客厅墙上居然挂着一对张奚若写的大字楹联。
对了,他跟许多文化人有过交情。这不光是从文二表叔的缘故。因为抗战初期,有不少迁到湘西来的文化团体都多少得到过他的帮忙,杭州美专就是一个。艺术家、文人跟他都有交情,对他的豪爽风度几十年后还有人称赞。
“……我帮地方人民政府做点咨询工作,每天到‘箭道子’上班,也不是忙得厉害,没事,去聊天也好!……”
我因为下乡画画,忙得可以。从乡下回城里之后带回许多画,请他和南社诗人田名瑜世伯在画上题了字,他写得一手好“张黑女”,田伯伯写的是汉隶。一九五0年我在香港思豪酒店开的个人画展,所有题字都是他们二位代书的。
从此,我就再也没见到巴鲁表叔。
听说一九五O年以后,他被集中起来,和其他一些人“解”到辰*受训,不久就在辰*河滩上被枪毙了。
那年月,听到哪一个亲戚朋友或熟知的人给枪毙的消息,虽然不清楚缘由,总觉得其中一定有道理。要不是特务就是反革命。理由有以下三点:(一)相信共产党做事一定不错;(二)大家都在改造思想,清理历史,枪毙人的事正好考验自己的政治态度;(三)人都死了,打听有什么用,何况犯不上。
“四人帮”伏法之后不久,巴鲁表叔也给平了反。家属正式得到五百元人民币的赔偿,婶婶被推荐为县政协委员。州和县里也出版了一些当年这方面的比较客观的历史材料。
前些日子在家乡听到有关于巴鲁表叔被枪毙时的情况——
在河滩上他自己铺上灰军毯,说了一句: “唉!真没想到你们这么干……”指了指自己的脑门, “……打这里吧!……”
一个大的历史变革,上亿人的筛选, “得之大约”算差可了。死者已矣!但活人心里的凄怆总是难免的。
既然巴鲁表叔正式平了反,我对他的回忆也有了一种舒坦感,说老实话,真怀念他。
沈家一共有三兄弟,一个姐姐,一个妹妹。我们是这样称呼他们:沈大孃、沈大满(满是叔叔的意思)、沈二满(从文表叔)、沈三满(得鱼表叔也即是巴鲁表叔)、沈九+。为什么从一、二、三、四忽然到了九呢?我至今不清楚,问一问家乡老人家可能会清楚的。
大孃嫁给姓田的既读书又在外做事的好人家。从文二满也是很早就出门,倒是经常听到消息,却好多年才见一次面,及至我长大之后才开始跟他通信,所以没有云麓大满和巴鲁三满亲切和熟悉。九孃很早就跟从文二满出门去了,要说熟悉也只是以后的事。
只有沈大满和沈三满还有不少具体的回忆。
大满样子长得古怪,脾气也古怪得出奇。
我懂事以来一直到他七十九岁逝世,他那副形象在我的印象中,从来都是一致的。他既没有小过,也没有老过。
他是个大近视。戴的眼镜像哪儿捡来的两个玻璃瓶底装上的,既厚实,又满是圈圈。眼睛本身也有事。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淌眼泪。老得用一条常备的手巾不时地取下眼镜来拭擦。鼻子是个问题的重灾区,永远不通,明显地发出响声,让旁边的人为他着急。于是又是取出手巾,又是放回口袋,那样来回不停地忙。因此也大大影响了说话,永远地像是人在隔壁捏着鼻子。再,就是耳朵,有七八成听不见。想要他明白什么事,就得对着他耳朵大声叫嚷。还有,他爱流汗,满头的汗珠。你常常会见到一个人全身冒着热气走进门来,那就是他。但是口袋里的那条手巾,谁也分不清它到底是什么颜色。
他个子单细,却是灵活之极。他长成一种相书以外的相貌。胡适先生可以说有点像他,高脑门,直鼻梁,长人中,往下挂的下嘴唇,加上厚实的下巴……但没有他充分、夸张。对于他,胡适先生只是具体而微弱。他更全面,简直长得痛快淋漓。比如说,从脑门顶一直到鼻梁额准处,有一道深深的凹线;胡适先生恰巧也有,但微弱些。他是深陷的一道沟。令人肃然起敬,相信其中是一种特别的道理。
他虽然眼睛看不清楚,步履倒是特别来得快。上身前倾,匆匆忙忙。不少街上的闲人为他让路,因为他脾气不好。
他小时上北京找过他的大舅——我的祖父黄镜铭。那位老人家也是性格奇特得必须以专论才能说得明白的人物。经过他的主张,把沈家大满送去学画炭像,即是用干的毛笔蘸着一种油烟炭粉在图画纸上画出肖像来的技法。
跟我父亲一样,他也曾去过东北、西北、中南、东南各省。画炭像的本事学好了,而且超乎一般市俗的技巧,画得十分精到传神。回到家乡,家乡人都听说他怀着一手绝技,估计他可以因此而能养活~家两口。几十年来,他给外祖母画过一张,舅妈没画完的半张,大舅有一张,但另一些人却说不是他的手笔。所以一辈子也就没有画过几张肖像了。后来找到据说是他手笔的也只是七零八碎的片断。到后来甚至把他会画炭像的事也淡忘了。
他从来不惹人,县里却不能没有他。
他穷得可以,但按年按月订了几份报纸——《大公报》、老《申报》、 《新民报》、
《华商报》……人围在一堆谈论时事,他总是偷偷蹲在一边不搭腔,若是有人谈错什么题目,只见他猛然站起来“哼!'’的一下走了。这就是说,过时的材料把他得罪了。
全县城稍微知名的人士从小到老的手脚,他心里都有笔账。譬如某位五十来岁的文化权威生下来跟他哥是个双胞胎,尿布来不及准备,他外婆扯下刚上了门板打鞋底的“烂片”应急的事,经他一点,老娘子听了都同声响应,说是确有其事。这固然无伤大雅,倒使那位文化权威原先要摆一点架子的气势挺不起来,大家一笑,当然也不记恨。
他喜欢人尊敬他。他没上过正式的学,但后天读书读报帮了他的大忙。抗战期间,他最早懂得“磺胺消炎
片”,战后的“雷米封”治肺痨。到老得不能动弹的时候,谁打他门口过不打招呼请安,他是会生气的。眼睛看不清,耳朵早就聋了,身体不便移动,凭什么他知道别人打他门前过呢?
一个弟弟是作家,一个弟弟当将军,大姐嫁给大户人家,他从不沾光,口边也不挂。只是老记着他帮过忙的老朋友的友谊,刘开渠、庞薰粟、林风眠、刘祖春……这些人经过沅陵的时候他为艺专跑过腿。他那时很兴奋,见到一生没有奋斗到的现实。他原本应该成为很出色的艺术家的。他为自己的快乐而为人跑腿,跑了腿,万一哪一年他们见到自己的二弟或三弟提到他的热心,那就更快乐。
他没有孩子,也没有产业。
“文化大革命”给年轻的造反派提夹着在大街上狂跑,七十多八十的人了,居然没有死,还活了好些年。照样地吃大碗饭,照样地发脾气。拄了根拐杖上街,穿起风衣,还精神抖擞地翻起了衣领子。
他做过许多可能自己也忘记了的好事。送一些年轻人到远远的“那边去”。那边有多远?去干些什么?他觉得
“好!”就成。那些年轻人都成了“老干部”了,也想起他。“他”这个人活得很抽象,睡觉,三餐饭,发点小脾气,提点文化上根本不必提的“建议”,算是个“县文物委员”。人要报答他也无从报答起,因为他什么都不需要。
死了,没留下什么痕迹,外号叫做“沈瞎子”。说起“沈瞎子”,三十岁以上的人还想得起他的。再年轻点的,怕就不晓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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