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银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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洋寇吃了这样大的亏,哪能甘心?初五、初六两日,连续发重兵,围攻故关、
娘子关及南北嶂几处关防。双方伤亡都够惨重,娘子关也一度失守,但洋寇终未能
长驱入晋。此后相持数日,也时有战事,但已波澜不惊。到三月十三,德法洋军都
退回获鹿,连战死的尸骸也运走了,怕是要放弃攻晋吧。
三爷听了,当然松了一口气,说:“洋寇息战,当然是喜讯。只是,东天门关
防虽危急,并未尽失,溃军之乱又从何说起?”
车二师傅说:“那是盂县一帮歹徒趁危兴风作浪。娘子关失守后,洋寇并
未敢单道深入。可附近一个乡勇练长,叫潘锡三,他听说关防失守,就勾结一帮不
良官兵,四处散布洋寇已破关杀来,引发民乱。他们就趁乱肆意抢掠。此乱一起,
那就像风地里放了一把野火,谁知道会烧到哪!不用说一般乡民了,盂县、平定的
县令就先吓得弃城逃跑了。”
三爷说:“刘总兵机智阻敌在前,拼死守关在后,怎么也不见张扬?只听
说溃军将杀掠过来,还以为就是刘部兵马呢。”
车二师傅说:“德法扑关伊始,刘总兵就急报岑抚台,岑只让劝止,不许
开战。刘大人只好急奏西安军机处,岑抚台知道后,反责备刘大人谎报军情。这种
情形,谁还敢为之张扬?派去探听消息的武友,很费了周折,才得知实情。”
三爷又能说什么?虽然知道了兵祸暂缓,可以松口气了,但还是更记起父亲交
待过的那句话:当今朝廷太无能,凡事得往坏处想!
其实,德法肯退兵,到底还是因为岑春煊答应了由晋省额外支付一笔巨额赔款。
这就正如林大掌柜所预料:破财议和。
兵祸暂缓之后,康家逃难出去的,也陆续回来。老太爷的精神分明也好转了。
但三爷却轻松不下来:老太爷秘密向他交待了康家的老底,他算是正式挑起重担了
吧。
所以,三爷终日在外奔波,不敢偷闲。但一件棘手的事,却令他想躲也躲不开
:兵祸才缓,票庄的孙大掌柜就提出要告老退位。
这次兵祸虽然有惊无险,孙大掌柜的表现却令人失望,一味慌张,没有主意,
哪还像个西帮的大掌柜?或许孙大掌柜也真是老迈了。只是,他是老太爷依靠了几
十年的领东掌柜,三爷哪敢擅自撤换?尤其有去年冬天的那次龃龉,三爷更不能就
此事说话了。他刚主事,就叫领东老掌柜退位,别人不骂他器量太小才怪!
再说,更换领东大掌柜,毕竟是件大事。要换,也得待天时地利人和俱备之际,
再张罗吧?眼前时局,哪容得办这种事!三爷心里已有了自己中意的大掌柜,可他
连一点口风都没敢透出。
因此,孙大掌柜一跟他提起这事,三爷就极力劝慰,直说这种时候康家哪能离
得开你老人家呀!天成元遇了这样的大难,除了你老,谁能统领着跳过这道坎?你
老要退位,天成元也只好关门歇业啦。总之,拣好听的说吧。
可孙大掌柜好像铁了心要退位,你说得再好听,他也不吃这一套。
这是怎么了?孙大掌柜是被这场兵祸吓着了,还是另有用意?以他的老辣,觉
察出老太爷已经交待了后事,三爷正式继位,所以不想伺候新主了?
老太爷交待后事那是何等秘密,三爷哪敢向世人泄漏半分?他连三娘都没告知
一字!孙大掌柜是从他的言行举止上觉察出来了?近日他是太张扬了,还是太愁楚
了?自家就那样沉不住气?
三爷躲也躲不过,劝也劝不下,就对孙大掌柜说:“这么大的事,跟我说也没
用。大掌柜想告老退位,去跟我们老太爷说。我自家出趟远门,还得老太爷允许呢,
这么大的事,跟我说顶什么事?”
孙北溟却说:“我还不知道跟你家老太爷说?说过多少回了,都不顶事!前年,
津号出了事,我就跟他说,该叫我引咎退位了吧?他不答应,怕伤了天成元信誉。
去年京津庄口被毁,生意大乱,应付如此非常局面,我更是力不能胜了。可你家老
太爷依旧不许退位,说留下这么一个乱局,没人愿接!这不是不讲理吗?这么个乱
局,也不是我孙某一人弄成,岂能讹住我不放?现在,洋人退了,议和将成,乱局
也快到头了,还不允许老身退位?”
三爷只是说:“这是我们老太爷器重你,离不开你。”
孙北溟说:“他是成心治我!三爷,我求你了。孙某一辈子为你们康家效
劳,功劳苦劳都不说了,看在我老迈将朽、来日无多的分上,也该放了我吧?入土
之前,我总得喘息几天吧?你们家老太爷,他是恨不得我累死在柜上才高兴!三爷,
你替我说句话,替我在老太爷跟前求求情,成不成?”
三爷现在毕竟老练多了,孙大掌柜说成了这样,他也没敢应承什么,依旧说:
“孙大掌柜,在我们家老太爷跟前,我说话哪有你老顶事?我替你求几句情,有什
么难的?只怕我一多嘴
,老太爷反而不当一回事,那又图甚?以你大掌柜的地位,有什么话不能自家
去说!“
“三爷,你怎么听不明白!我自家说话要顶事,还来求你?我亲口说了多少回
了,不管用呀?”
三爷笑了笑说:“这能怨谁?只能怨你的本事太大了。孙大掌柜,我也求你了,
先统领天成元渡过眼下难关,再言退位,成不成?”
三爷没想到,他这句话竟令孙大掌柜拉下了脸:
“三爷,你也这样难求?我也老糊涂了,年前竟敢得罪少东家!罢了,罢了,
谁也不求了,无非舍了这条老命吧。”
孙大掌柜竟这样说,三爷可是有些不知所措了:这不是当面说他器量太小,记
了前嫌,不肯帮忙吗?他慌忙给孙北溟行礼赔罪,说:
“大掌柜要这样说,我可是无地自容了!你老是前辈,我岂敢不听吩咐?那我
就照大掌柜的意思,在老太爷跟前说道几句。顶事不顶事,乃至坏了事,我可不管
了。”
孙大掌柜倒转怒为喜,说:“这还像你三爷所说的话!求了半天,总算没白求。
三爷,老身临危逃避,实在是怕贵府生意再遭伤筋动骨之累!你与老太爷当紧得另
选贤能,来挑领东这副担子。”
三爷就问:“似孙大掌柜这样的领军人物,到哪去寻?”
孙北溟说:“京号的戴掌柜,汉号的陈掌柜,才具都在老朽之上。两位又
多年驻大码头,大场面、大波澜经见得多了,不拘谁,回来领东,都远胜于我!”
孙大掌柜所举荐的这二位,那当然堪当其任。只是,那并不是三爷所心仪的人。
但三爷口头还是说:“戴、陈二位的出类拔萃,也是有目共睹的,只是不及孙大掌
柜就是了。”
“三爷无须这样客套,戴、陈二位必能保天成元渡过难关,先复兴,再发达的。”
孙北溟此次坚辞领东掌柜的职位,倒不是要难为三爷,他的确早想退位了。庚
子之乱以来,他也实在感到力所不逮。京津两号被毁,北方大半庄口被殃及,这在
天成元可是前所未有的浩劫。即便和局成了,如何复兴这许多分号?孙北溟每一想
及,就不寒而栗。再想想洋人如此得势,日后国将不国,民生艰难,商业衰微是不
可免了。尤其听说这次赔款竟高达四亿五千万两之巨!将如许白银赔给外国,国内
哪还有银钱来流通?在此种国势下,银钱业还能维持吗?
孙北溟毕竟年纪大了,已经没有了绝境再生的心劲。加上他长年吸食鸦片,智
力也大衰。
西帮商号体制,即使做了孙北溟如此显赫的大掌柜,也依旧是商号的托管者。
生意是东家的,他感到难经营了,自然要辞职退位。做大掌柜多年,家资已大富,
退位后尽可颐养天年。所以,他才不想恋栈不去,落一个败名。
三爷看出了孙大掌柜退意是真。他也答应了替孙大掌柜说情。可见着老太爷,
总不便开口。由他提出撤换大掌柜,实在怕惹老太爷不高兴。比较妥帖的办法,应
该由一位能与老太爷说上话的中间人,先将此事提出;老太爷拿此事来询问他时,
他再出面说话。
可到哪去寻这样一位中人?说合撤换大掌柜这样的事,实在非同小可,此人既
得有相当的身份,又没有太大的瓜葛。谁适宜担当这样的重任?家馆的何举人吗?
何举人说这种事,老太爷多半会一笑置之,不当回事。老夏、老亭?身份不够,他
们也从不就外间商事插嘴。
二爷、四爷呢?他们说话,老太爷也不怎么当回事。
三爷想来想去,想不出一个适当的人来,就只好叫孙大掌柜先去求老太爷。一
趟不成,再跑一趟。跑得老太爷心动了,把换大掌柜的话茬儿提出来,他就好说话
了。到那种火候说话,也才顶事。
孙大掌柜采纳了三爷的主意,开始不厌其烦地往康庄跑,软话硬话都说了,非
告老退位不可。但三爷看老太爷动向,却一直平静如常,有关孙大掌柜的事,半个
字也没有提起。
看看,老太爷还是不想换天成元的大掌柜。
三爷正庆幸自己没有冒失,突然被老太爷召去。去了,就见老太爷脸色不对。
“你答应孙大掌柜退位了?”
“父亲大人,这么大的事,我哪敢答应?”
“孙大掌柜亲口说的,还能是假?”
“父亲大人,我哪敢答应这种事!孙大掌柜是求过我,但我说这事非同小可,
得由家父做主……”
“我能做什么主?现在,一切是你做主!”
三爷知道,他最担心的情形,到底还是出现了。眼前盛怒的父亲,分明已经从
丧妇的悲伤中脱离出来,威严如旧。
三月初八这个日子,六爷最不能忘记了:去年因洋人陷京,朝廷将耽误了的恩
科乡试,推延至今年的此日开考。
朝廷发此圣旨的时候,还正在山西北路逃难呢,就以为今年三月能雨过天晴?
三月是到了,朝廷却依然在西安避难。议和受尽屈辱,还是迟迟议不下来。德法洋
军倒攻破晋省东天门,杀了进来。不用说,恩科比试又给搅了。
六爷听到兵祸将至的消息,最先想到的,就是当今皇上的命数,实在是太不济
了。三旬是而立之年。皇上三旬寿辰开的这个恩科,居然就这样凶祸连绵!看来尊
贵如皇上,竟也有命苦的;该着的劫难,逃也逃不脱。逢了这样的皇上,你也只能
自认命苦吧。
本来,听说发生拳乱的州县将禁考五年,六爷已经断了念想,自认倒霉,自认
命苦。想不开时,偷偷吸几口料面,飘飘扬扬,也就飞离苦海了。没想到,年后从
西安传来消息,说禁考条款只是应付洋人,朝廷已有变通之策:禁考州县的生员,
可往别地借闱参考。山西属禁考省份,乡试将移往陕西借闱。京师也在禁考之列,
会试将移在河南开封府借闱。
借闱科考,这是谁想出的好主意?
六爷赶紧振作起来,头一样,就是决定戒烟,再不能吸料面了。吸大烟后,他
算知道烟瘾是怎么回事了。进入考场,一旦烟瘾发作,哪还能做锦绣文章?堂皇森
严的考棚里,大概不会允许带入烟枪料面。
只是,戒烟哪那么容易!烟瘾来了,不吸两口,人整个儿就没了灵魂,除了想
吸两口,就剩下一样:想死。
何老爷,你这不是害了我了?
何举人当然没有料到朝廷还有借闱科考这一手。但国运衰败如此,忍辱借闱吧,
就能选取到贤良了?朝廷无能,贤良入仕又能如何?所以,对六爷的责难,何老爷
倒也不在乎。染上大烟嗜好,赴考是有些关碍,可六爷你若弃儒入商,那就什么也
不耽误。这种话明着说,六爷当然不爱听。
何老爷只是劝慰六爷,说戒烟不能太着急。“你这才吸了几天,烟瘾远未深入
骨髓,戒是能戒了,只是不能着急。戒烟也似治病,病去如抽丝。”
六爷听了这话更着急:“我倒想悠着劲儿戒烟,可朝廷的考期能悠着劲儿等你?
三月初八,转眼就到了,我不着急成吗?”当时是正月,离三月真不远了。
何举人笑了笑说:“就因为三月初八不远,才无须着急。”
六爷以为何老爷是成心气他,就说:“着急也没用,反正来不及戒了?何老爷
是不是有什么妙法,能将烟具料面夹带进考棚?”
何老爷说:“六爷,到三月初八若能如期开考,咱们真还不愁将烟枪烟土夹带
进去。烟枪可制成笔型,烟土又不占地方,塞哪吧不便宜?”
六爷说:“何老爷当年就这么带的?”
“那时本掌柜正春风得意,抽什么大烟!我染上烟瘾,也跟六爷相仿,全因为
断了锦绣前程。中举后,京号副帮做不成了,还能做甚?只好抽大烟吧。”
“何老爷你又来了!你不叫我着急,难道真要抽足了大烟,再作考卷?”
“六爷,我劝你不必着急,是因为到三月初八,肯定开不了考!这一届恩科乡
试,保准还得推延。”
“何老爷又得了什么消息?”
“有消息,没消息,一准就是推延了。转眼三月就到了,什么动静还没有。议
和还没有议下来,谈何借闱?”
六爷想想,虽觉得何老爷推断得有些道理,但依旧必须戒烟:不论考期推延到
何时吧,总是有望参加的。
所以在正月二月,六爷算是把自家折腾惨了。烟瘾发作时,墙上也撞过,地下
也滚过,头发也薅过,可惜自虐得再狠心,终于还是免不了吸两口拉倒。一直到杜
老夫人重病时,六爷的戒烟才算见了效。
老夫人忽然重病不起,使六爷受到一种莫名的震动。震惊中,竟常常忘了烟瘾。
尤其在探望过老夫人后,好几天郁闷难消:这几天就一点烟瘾也没有。
二月十七,老夫人真就撒手西去。从这一天起,一直到三月初七老夫人出殡,
三七二十一天中,六爷居然没发过一次烟瘾!除了繁忙的祭奠、守灵、待客,他心
里也是压了真悲痛。杜老夫人的死,自然叫他想起了生母的死。但在心底令他怅然
若失的,还有另一层:他是刚刚看懂了这位后母,怎么说死就死了?他刚刚看懂了
什么是女人,什么是女人的天生丽质,什么是女人的优雅开通,什么又是女人的郁
郁寡欢……刚刚看懂女人的这许多迷人处,竟会集于后母一身,她就忽然死了。
她刚刚现出真身,忽然就死了!
在这种无法释化的悲伤中,六爷彻底忘记了大烟土。因为他愿意享受这一份悲
伤,再浓厚,再沉重,也不想逃脱。
出了三月初七,六爷才忽然想起三月初八是个什么日子。他的烟瘾已去,延期
的乡试倒如何老爷所料,仍没有如期到来。时局也未进一步缓和,反而又吃紧了。
东天门失守,兵祸将至,传来的都不是好消息。
没过几天,六爷跟了何老爷,趁夜色浓重,逃往山中避难去了。
那是一个叫白壁的小山庄,住户不多,但庄子周围的山林却望不到边。林中青
松居多,一抹苍翠。六爷还是头一次见到这样广袤雄浑的山林,稀罕得不得了。尤
其在夜间起风时,林涛呼啸,地动山摇,六爷被惊醒后那是既骇怕,又入迷:似近
又远的林涛,分明渲染着一种神秘与深邃,令你不知置身何处。
何老爷对此却兴致全无。他一味劝说六爷,与其在这种山野藏着,还不如去趟
西安。眼下朝廷驻銮西安,那里才最适宜避难。西安离太谷也不远!
去西安避难?何老爷真是爱做奇想。六爷也未多理会,只是说:“西安我可不
想去,只想在这幽静的山庄多住几天。这么壮观的林子,何老爷多经见了?”
“六爷,你真是气魄不大。与朝廷避难一城,你就不想经见经见?”
“与朝廷同避一城?”
“你既铁了心要入仕途,也该赶紧到西安看看。”
“看什么?”
“看朝廷呀!朝廷整个儿都搬到西安了,又是临时驻銮,最易看得清楚!京中
朝廷隐于禁宫,与俗市似海相隔。弃都西安,哪有许多禁地供朝廷隐藏?所以朝廷
真容,现在是最易看清的时候!”
“何老爷,现在是朝廷最倒运的时候。你是叫我去看朝廷的败象吗?”
“朝廷的败象,你轻易也见不着吧?”
“撺掇我去看败象,是什么用意,我明白!”
“我有什么用意?”
“还不是想败坏我科举入仕的兴致!”
“六爷,这回你可冤枉本老爷了。我撺掇你去西安,仅有一个用意:沾六爷的
光,陪了一道去趟西安。朝廷驻銮西安,败也罢,盛也罢,毕竟值得去看看。汉唐
之后,西安就没有朝廷了,这也算千载难逢吧!”
何老爷这样一说,六爷倒是相信他了。只是,跟何老爷这样一个疯人出游西安,
能有什么趣味?所以,他也没有松口:
“西安真值得去,眼下也去不成吧?我们正逃难呢,哪有心思出游?再说,老
夫人初丧,也不宜丢下老太爷,出门远行。”
“六爷,到无灾无难时,朝廷还会在西安吗?”
何老爷仍极力撺掇,六爷终也没有应承。但趁朝廷驻銮之际,去游一趟西安,
倒真引起六爷的兴致。反正考期又推延了,大烟瘾也已去除,正可以出游。日后借
闱开考,也在西安,早去一步,说不定还能抢到几分吉利吧。
只是,无论如何也不想跟何老爷同去。有他在侧,太扫兴。但除了何老爷,又
能与谁结伴出游?
六爷也没有多想,就有一个人跳了出来,浮现在眼前:这个人竟是孙二小姐,
那位已跟他订亲的年少女子。
他这也是突发奇想吧,竟然想跟未婚妻结伴出游?那时代,订婚的双方在过门
成亲以前,不用说结伴出游,就是私下会面,也是犯忌的。而自订亲后,六爷实在
也很少想起这位孙小姐。在老夫人安排下,他暗中相看过对方,看不出有什么毛病,
却也未叫人心跳难忘。
但在老夫人重病不起后,他开始时时想到孙小姐了:她是老夫人为他物色到的
女子。那一次在华清池后门,也许并没有很看清。又是冬天,包裹得太严实。不是
很出色的,老夫人能看得上吗?六爷已生出强烈的欲望:能再见一次孙小姐就好了。
可除了老夫人,谁又会替他张罗这种事?重病不起的老夫人,再不会跟他一起捣这
种鬼了。那次捣鬼,真使他感到温暖异常。
只要一想,六爷就感伤不已。
老夫人病故之后,六爷就更想念这位孙小姐了:她是老夫人留给他的女人。记
得她也是很美貌的,也是天足,也爱洗浴,也应该很开通吧。她也会不拘于规矩,
悄然出点格,捣一次鬼吗?
在为老夫人治丧期间,六爷就止不住常常这样想。那时他幻想的,是与孙小姐
一道,为老夫人守一夜灵。在长明灯下,面对了老夫人那幅音容依旧的遗像,只有
他们二位,再没有别人……当然,那也只能幻想。没人替他张罗这种事。
现在,提到出游西安,六爷不由得又想到孙小姐。与孙小姐一道出游,那是更
不容易张罗的出格事。但他幻想一次,谁又能管得着!
孙小姐是天足,出游很方便。她也开通,不会畏惧见人。她甚至可以女扮男装,
也扮成一位赶考的儒生,那他们更可以相携了畅游西安。她扮成儒生,会太英俊吧。
这样的幻想,使逃难中的六爷想得很入迷。有时候,为了躲开何老爷的絮叨,
他就只带了小仆,偷偷钻进村外的松林。林子深处幽静神秘,更宜生发幻想吧。
从白壁逃难回来,时局已大为缓和了,乡试却没有任何消息。何老爷就继续撺
掇:到西安走一趟,什么消息探听不到?
刚经历了老夫人新丧和外出避难,六爷感到窝在家中也实在郁闷难耐。于是,
真就跟老太爷请示了:听说将在西安借闱科考,所以想早些去西安看看。趁朝廷驻
銮西安,去了,也能开开眼界吧。
老太爷居然问:“这是何老爷的主意吧?”
六爷一听就明白了:这个何老爷,倒先在老太爷跟前嚷嚷过了!大概是未获赞
同,才又撺掇他出面。于是说:“是我想去,不干何老爷的事。”
没想到,老太爷竟痛快地说:“是你自己的主意,那更好!老六,你早该去西
安看看了。朝廷落难时候是种什么气象,你早该去看看了!这也是千载难逢啊,西
安又离得近,不去真可惜了。想去,就赶紧去吧!”
老太爷说的话,也居然和何老爷一模一样。是老太爷听信了何老爷的怪论,还
是何老爷本来就暗承了老太爷的意旨?不论怎样吧,六爷的兴致大减。他们撵他到
西安,不过是为叫他亲见朝廷的败象,以放弃科举入仕。早知这样,他才不上当呢。
现在也不好反悔了,只好答应尽早动身。
老太爷叮嘱:到西安就住到天成元柜上,多听邱掌柜的。邱掌柜手眼通天,什
么都知道。
他们的用意更清楚了。六爷嘴上答应下来,心里却想:他才不想听掌柜们念生
意经,只想游玩。再说,人在外,还不知会怎么着呢。
去西安已无阻碍,但结伴同行的,果然指派了何老爷。六爷先兴味索然了一阵,
转念一想,倒也觉着无妨:何老爷兴趣在商事,到了西安准就一头扎进铺子,与邱
掌柜论商议政去了。
六爷尽可独自游玩的,只怕比在家中还要自由得多。
既如此,六爷的那个奇想又跳出来了:能邀了孙家小姐一道游西安,那该是种
什么滋味?
若在以往,六爷才不会作此种非礼的出格之想,现在可不同了。这两年历尽大
变故,不断令人丧气损志,什么仁义礼信,他也不大在乎了。再加上杜老夫人在他
心底唤醒的青春意识,已经再按捺不下。所以他反倒渴望出格!
简直没有多想,六爷就奋笔给孙家小姐写下一信。信中说老夫人的仙逝,叫他
痛不欲生,困在家中更是处处睹物伤情。近日,他已获准出游西安,一面散心,一
面还可瞻仰朝廷气象云云。只在末尾提了一笔,汝敬仰先老夫人,似大有维新气韵,
定也不惮出游。想已游过西安吧,可指点几处名胜否?
信写好,如何投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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