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银谷
15
“那二娘想怎么处罚,就怎么处罚吧。”
“那我就把你撵走!”
“撵走了,我也忘不了二娘的恩情。”
“小东西,你现在倒嘴甜了。要撵走你,那还难吗?说一句话就得了。把你当
自家男娃疼,惯坏你了。”
“以后,再不敢了。”
“唉,我虽没生养过男娃,可也知道,你们男娃大了,都想学坏。”
“二娘,我可不是——”“不用说了。云生,你今年多大了?”
“十七了。”
“你都十七了?我觉着你还小呢,都十七了?”
“可不是呢。我来时十三,伺候二娘四年了。”
“难怪呢,到了说媳妇的年龄了。你爹你娘就没有张罗给你说媳妇?”
“我娘倒是想张罗。我爹说,一个做下人的,哪能结下好亲!等你东家二爷二
娘开恩,举荐你进了商号,还愁说个体面的媳妇?”
“那你自家呢,想不想娶媳妇?”
“我才不想呢,只想伺候好东家。”
“说得好听!我们一辈子不举荐你进商号,你就一辈子不娶媳妇?”
“我就一辈子伺候东家。”
“就会说嘴,看看那天在库房吧!你不定心里想什么呢,生把一簸箕土扣到我
胸口,浮土钻进领口,直往里头流,没把我日脏死!我光顾解开抖土了,忘了还站
着你这样个小爷们呢。
你也胆大,不客气,逮住了就死命看!“
“我是吓傻了——”
“这还像句话。我早看出来了,你小东西一见着点儿甚,就犯傻。就说这晚间,
我叫你伺候洗漱,也是万不得已。你二爷他出了这样的事,红火的光景眼看像遭了
霜,我心里能不烦?
夜晚早睡也睡不着,能说说话的,就你和兰妮。水莲又小,她熬不了夜,只得
叫兰妮陪她去睡。你说,不叫你伺候我洗漱,再叫谁?你小东西倒好,我洗脚,你
也瞪大了眼傻看!“
“我没看——”
“又嘴硬了,你当我也傻!我把你当自家孩子,以为你还小呢,本来也不在乎
你看。伺候做娘的洗漱,还会胡思乱想!那天在库房,见你瞪了大眼,馋猫似的傻
看,我才知道你小东西学坏了!”
云生又吓得跪在地上。
“小东西,就知道跪,起来吧。有这种心思,男娃大了也难免。我也不责怪你
了。等会儿,你伺候我洗脚,想看,你就放心看,二娘今天不责怪你。看够了,你
也就不馋了。云生,二娘既把你当自家孩子疼,也不在乎了。”
“二娘,我不看,我一定要学好,不辜负二娘的抬举!”
“叫你看,你又逞强了。云生,我问你,你是真想进商号吗?”
“可不是!进了商号,更不会忘记二娘的大恩大德。”
“可你知道不知道,进商号,为首一条,就是不能想媳妇,不能馋女人!”
“我知道。”
“你知道个甚!进了商号,要有出息,就得驻外。驻了外,就得像你二爷那样,
三年才能回一趟家。在外,也不能沾女人。谁犯了这一条,都得开除出号。你二爷
这回出事,犯的是讲排场,坐了官轿,所以才没出号。”
“我也决不犯这一条!”
“小东西,看你那馋猫的样儿,谁敢要你!”
“二娘,你们不举荐我,就是怕我犯这一条呀?”
“我要早看出你是馋猫,还能留到今天不撵你走?我以为你还小呢,哪承想你
小东西也是个馋猫!”
“我决不敢了!”
“又说傻话。哪有饿汉说不饥的?还不知道女人是甚,说不馋,谁信!我也困
了,你打水去吧。”
云生慌慌地跑往厨房去打温水,心里真是七上八下,不知该惊该喜。二娘既原
谅了他,怎么又说你想看就看?既说馋女人是商号大忌,怎么又会原谅他的馋样?
今夜晚二娘对他真是疼爱有加,可又总说他是馋猫,还是不放心他吗?云生毕竟是
个不大谙事的后生,经过这几天的惊吓,根本不敢再胡思乱想了,哪里能明白姚夫
人的实在用心!特别是她提到商号大忌,更叫云生铁了心,要严束自家。
进商号,那是他的最高人生理想,也是他们全家的最高理想啊。主家二娘的高
雅美貌,虽然叫他发馋,可要是管束不住自家,那就几乎是要触犯天条。
所以,云生打来水,伺候二娘洗脸漱口时,就远远站着,还背过了脸。已快到
十五了,深夜的月亮十分明亮,偏偏连些云彩也没有。等一会儿伺候二娘洗脚,你
千万得管好自家。
“云生,你过来给二娘擦擦脊背。”
云生被这一声轻轻的招呼,吓得心惊肉跳。还要给二娘擦脊背,他可是一点防
备也没有。
“没有听见?”
“听见了。”
他转过脸,老天爷,高贵的二娘已将上身脱光了,虽是背对着他,那也像是一
片刺目的白光——他管不住自家,呼吸急促起来,但狗日的你说成甚也得管住自家!
“二娘,我的手太脏——”
“那你不会先在盆里洗洗。麻利些吧,想叫风吹着我!”二娘的口气和平时
没有两样,你千万得管住自家。云生努力平静地走了过去,可老天爷,在脸盆跟前
洗手,要走到二娘脸前了——幸亏二娘移过身去,继续背对着他,在擦前胸。
洗过手,二娘递过湿手巾,他又不由出起粗气来,狗日的,你说成甚也得管住
自家!他撑着湿手巾,刚挨着二娘的脊背,只觉着是一片刺目的白光,简直不会用
劲了。
“云生,你手抖得那么厉害,心里又想甚?”
“没想,甚也没想——”
“麻利擦吧,想叫风吹着我呀?”
云生真是在做一件太受苦的营生,喘着粗气,流着汗,在心里不断骂自家狗日
的,才终于平安交代了。
二娘洗脚时,居然叫他给脱鞋袜!还对他说,小东西你想看,就看,不用偷着
看,往后二娘不责怪你了。他真是一边求老天爷,一边骂自家狗日的,才管住了自
家。
洗漱完,云生扶了二娘回屋,到门口,二娘没打发他走,叫他扶了进屋。他只
得扶了进去。
屋里黑黑的,他问:“点着灯吧?”
二娘说:“不用,有月亮呢。”
他就匆匆退了出来,慌忙收拾当院的洗漱家什。收拾完,便匆匆回到自己在偏
院的住处。他不知道这个夜晚发生的是怎么一回事,只是知道终于管住了自家。二
娘真是把他当成她自家的娃,什么也不再避讳他了,还是又在考验他,看他还是不
是馋猫?早就听说,那些大字号爱考验新伙计,故意把钱物放在你眼跟前,看你偷
不偷。二娘也是在考验他?
狗日的,你总算管住自家了。
可二娘是那样高贵美貌的女人,他哪能不馋呢!
二娘那边,只是迟说了一句话,就让这个小东西跑了。说了半夜那种话,又赤
身露肉叫他擦背洗脚,临了叫扶她进屋,还说不用点灯,他就一点意思也没看出来?
真是一个憨蛋、傻瓜、不懂事、不中用、不识抬举的小挨刀货!她本来想再说一句
话:你收拾了院里的家什,先不要走,我还有句话要问你。还没有等说出来,这个
小挨刀货他倒跑了!
听着云生匆匆离去的脚步声,姚夫人真是越想越气。费尽了心机,以为谋划得
很出色了,可连这么一个小奴才也没套住!自家一向是那样好强,尊贵,可做这件
事,是连一些羞耻也不要了,居然引诱不了一个小下人!自家难道早已人老珠黄,
连一个下人也打动不了?永远过着这种孤单熬煎的日子,不老得快才怪呢。都是因
为做了受不尽苦的商家妇!
明亮的月光,透窗而入。姚夫人赤身立在窗前,泪如雨下。
这样的事,不做则已,一旦做起来,就很难停下了。
做了许多天引诱的游戏,居然没有成功,姚夫人的自尊受到了伤害,她当然不
肯罢休。别的商家妇人都能做成这件事,她居然做不成,就那样笨,那样没本事,
没魅力呀?而一步一步深陷到这样的游戏中,她也更难返回到原先那样的苦守之中
了。云生这个小东西,简直成了一个诱人的新目标,在前面折磨着她。这不似以往
那种对男人的等待,是一种既新鲜,又热辣的骚动,简直按捺不下,欲罢不能。本
来是想引诱这个小东西,现在简直被他这小东西吸引了。
自家就那样卑贱?
云生这小东西,也许真是个憨蛋,不该选了他这样一个小挨刀货!不成事,就
打发了他拉倒,一天也不能留他。他就是痛哭流涕,捣蒜似的给你磕头,也决不能
留他!还想叫举荐进商号,这样的憨蛋,谁要你!你这个小挨刀货,一心就想进商
号——
姚夫人左思右想,终于还是要把这件事做下去。
这天,她见了云生,装得平静如常。没有恼他,也没有宠他,只是吩咐他,把
二爷的账房仔细打扫一遍。
邱泰基在家居住的时日,虽然极其有限,但他还是给自家安置了一处像模像样
的账房。它就在姚夫人居住的上房院的西厢房。里面除了账房应有的桌柜文具,还
有一处精致的炕榻。只是,这炕榻就像这间账房一样,一向很少有人使用。今天,
炕榻上铺垫的毛毡、棉褥,姚夫人都令揭起晾到院中,做了翻晒。
云生在打扫这间账房时,当然是很卖力的。他对这样精致的账房,更是充满了
敬畏和羡慕,什么时候,自家才能真的出入商号的账房呀!所以,他是一点也没有
再胡思乱想。他以为,二娘已经宽恕了他了,他不会被撵走,一切又都如先前那样
正常了。
这天是十五,应该是月亮最明亮的时候。可是到了晚间,天上却有了薄云,明
月没有出来,只是天幕明亮一些。坐着乘凉的时候,感觉稍显闷热。会下雨吗?几
乎一夏天都没有下雨了。姚夫人见今晚的圆月没有出来,心里先有一些不快。在这
种不快的心境中,她就渴望下雨。要阴天,那就是阴得重些,下一场大雨,雷鸣闪
电,狂风大作,接着就暴雨如注。老天爷,你就下一场这样的大雨吧。
但天上分明只是一层薄云,天幕很明亮。一点儿风也没有。
今晚,女儿也是过早地就困了。兰妮伺候女儿去睡的时候,打着哈欠,憨憨的,
没有一点异常。这些天来,这个憨丫头照样能吃能睡,也不出去串门,一点异常也
没有。还常劝二娘不要生云生的气,他不是有意要气二娘。那你今晚就守着小姐,
踏实睡你的觉吧。
又剩下她和云生了,但她今晚似乎已经没有心思再做藏而不露的引诱。小东西,
他是一个憨蛋,你再做精心的引诱,那也是白费事!你是主,他小东西是仆,他只
会听你的吩咐,哪敢做那种非分越礼的巴结?有一种偷情的故事,商家妇总是引而
不发,等待男人忍耐不下,发昏做出冒失举动,她先惊恐,再盛怒,再痛不欲生,
再无可奈何,再谅解了男人,最后才收下了这样的私情。姚夫人本想仿照这样的路
数走,可遇着这样一个憨蛋,哪里能走得通?叫他做的事,只有得了你的命令,他
才肯做。只是,做这样的事,怎样能下命令?不管能不能下,姚夫人在今晚已经
没有耐心了。她不想再嗦了,成就成,不成就把这小东西撵走!她承认自己不会
偷情,全没有做这种事的智慧和机巧。她正经惯了,为了自己的男人,她早已经把
自己造就成一个太正经的严守妇道的女人。想不正经一回,原来也是这样的难。难,
也要做一回。成也罢,败也罢,反正要做一回。
姚夫人在今晚的失常,她自己可没有觉察出来。
她只是焦灼不安地不想同云生多说无关的闲话,也不想多熬时辰。和云生只单
独坐了不大一会儿时候,就说今天要早歇了。在云生伺候洗漱时,她比平时麻利,
也没有对云生做过多的挑逗。
只是在云生扶她进屋的时候,她说:“今黑间,要歇在西厢房,上房有些潮,
明儿天好,你把上房炕上的东西,也倒腾出来,晾晒晾晒。”
扶她进了西厢房,云生问:“点灯吧?没月亮,怪黑。”
她说:“不用点,点了招蚊虫。云生,你先去把当院的洗漱家什收拾了。
收拾完不要走,我还有句话要跟你说。”
姚夫人没有一点停顿,一口气将昨天就该说的话说了出来。云生也没有特别的
反应,很平常地答应了一声,就出去拾掇家什了。姚夫人站在窗前,焦灼不安地谛
听着云生的动静,只怕这憨蛋收拾完又会逃走。
说了不叫他走,他听清了吗?
小东西,他算是长了耳朵!收拾完,他也来到窗前,隔了一层窗纸问:“二娘,
院里拾掇妥了,还有甚吩咐?”
姚夫人慌忙从窗前退后,极力平静地说:“你进来,我有话跟你说。”
小东西进来了。“你坐下吧,能瞅见椅子在哪儿吧?”
“二娘,不用坐了,有甚事,你就吩咐。”
“叫你坐,你就坐。”
“哎。”
姚夫人看见小东西在摸索着寻椅子。她进来一阵了,已经适应了屋里的黑暗,
能依稀看见暗中的一切。云生刚进来,还是两眼一抹黑。她给指点了座椅的方位,
看他拘谨地坐下后,忽然就产生了一种很冲动的想法:在这小东西看清暗景以前,
她先把一切都设置好。这个燃烧似的想法,不容多想,就迫她实行了:她一边同云
生说话,一边就将身上的衣裳,一件一
件脱去了。隔了一张桌子,她坐在另一把椅子上,可她已经不着一丝衣物,只
有暗光将她覆盖,更有一股火,在周身燃烧。
“云生,我早有一件事,要对你说。”
“什么事,不是要撵我走吧,二娘?”
“尽说气我的话,我会撵你走?我是想给你举荐家好字号,总不能叫你一辈子
伺候我。”
“伺候二娘一辈子,也愿意。”
“小东西,净说嘴吧?你就是真愿意,我也不忍心。老伺候我,能有甚出息。
这次,你二爷回来,本来就要叫他给你寻家字号,哪想他就出了这样的事?我们也
不像以前风光了。云生,你没有嫌弃我们吧?”
云生慌忙离了座,跪到地上。
“二娘,你这样说,奴才就真该给撵走了。今生今世,我也不敢忘了二爷二娘
的恩情!”
“又说嘴吧?”
“真话!”
“那快起来,坐下吧。”
小东西,他还什么也没有看出来吗?
“云生,等你二爷在归化城安顿下来,我就写信叫他给你寻家字号。他要还是
丢了灵魂似的,我就出面给你寻字号。不觉你倒十七了,再不能耽误你了。”
云生又扑通跪了下来,“二娘,真的吗?”
“还不信二娘的话?”
“信,信!不拘什么字号,我都要长出息,不给二娘丢人!”
一说驻字号,就这样上劲,这忽然叫姚夫人有些伤心。这个小东西,也和自家
的男人是一路货,把商号看得比女人重要!我已经把女人的一切,无有一点遮拦地
亮给你了,你还没有看见!小东西无论是坐着,还是跪了,都一直那样拘谨着,不
敢往她这里看。居然会这样憨?
“驻字号,我知道你会有出息。就怕你也会犯馋女人的大错。”
“二娘,我决不会了。”
“你先听我说!”姚夫人忍不住,厉声说了一句。
听到这一声,跪着的云生,是把头埋得更低了。
“云生呀,你没有娶媳妇,还不知道女人是甚,怎么会不馋女人?除非你是憨
子傻子木石人!所以,我今天要教你做一件事,叫你知道什么是女人,学会怎样才
能不馋女人。小东西,你抬头看我!”
他抬起头来了,但没有一点异常的反应。难道还没有看清?屋里依旧那样黑暗,
月亮并没有出来,可进屋已经有一会儿了,怎么还看不清!哪有你这样的憨蛋!
小东西他终于惊叫一声,伏到地上:“二娘,二娘,我不能——”
“你不能什么?”姚夫人厉声问了一声。
“叫二爷知道,我活不成——”
“云生,我问你一句,你是想驻字号,还是想叫我把你撵走?”
“当然想驻字号——”
“那你就听我的,敢不敢?”
“……”
“敢不敢?”
“那就敢吧——”
“不敢,你这就走!”
“敢,二娘——”
“云生,云生,二娘是为你。你这么大一个男娃了,连女人是甚还不知道,成
天跟馋猫似的,你当我看不出来?这么一副馋样,哪家字号敢要你?二娘虽是过来
人,身子不值钱了,若不是看你有出息,想疼你,能这样不管不顾,叫你小东西开
蒙解馋呀?”
“二娘——”
“小东西,想看,你还不快看!”
小东西,你怎么就那么憨,那么笨,那么胆小,已经这样了,还不敢冒失一回,
不敢过来搂住二娘,都这样了,还得样样教你,你怎么是这样一个小憨娃!都这样
了,你不能再哭,你引诱这样一个小憨娃,不能算可怜,那些七老八十的男人,他
们不也喜欢讨十五六的女娃做小吗?不能光叫他们男人有理,什么都是他们有理,
你也学他们一回,讨一回小。云生,憨娃,二娘不是教你学坏,二娘是万不得已了,
就算你报答一回二娘吧,这事二娘不会叫任何人知道,不会坏了你的名声。小东西,
你抖什么,你手脚也太笨,样样都得教给你,还不相信我能送你进字号?
小东西,小东西,要知道是这样,我何必还要费那么大心思,谋划了那许多计
策,折腾了这许多天,早知这样,我干脆就对你说,小东西你报答一回二娘,二娘
送你进字号,只怕你早就麻麻利利躺到二娘的炕上了!小东西呀,你也是把字号看
得比女人重?还是年轻了好,年轻了壮,可还没有怎么呢,你就出了一身汗,我不
嫌男人的汗味大,不嫌。
不,我没有哭,我不是哭,不是哭,你想怎么看二娘,只管看你的,想怎么亲
二娘,只管亲你的,我不是哭——样样都得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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