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银谷
16
第二天,姚夫人想极力显得平静,可分明没有做到。连那个傻兰妮都问了几次
:“二娘是不是病了?”
倒是云生这个小东西,比她还装得稳。见了她,有些羞涩,但没有太失常。他
的憨是装出来的,还是把进字号看得太重了,不敢有闪失?
天晴了,十六的明月要出来。
六月十六,邱泰基和那个新伙计郭玉琪,北上经太原、忻州、代州、山阴、右
玉,已走到了杀虎口。
杀虎口也是出蒙通俄,尤其是通往归化、包头、前营乌里雅苏塔、后营科布多
的大孔道,古边地的大关口,俗称西口。所以,杀虎口也是晋商的大码头。这里,
自然有天成元票庄的一间分庄。
杀虎口分庄的老帮伙友,已经听说了邱泰基的事。知道这位一向得意,今日忽
然遭贬的出名老帮,要路过本地,本来想很快意地看看他的落魄相,可及至等来了,
却叫人吃了一惊。
邱掌柜居然是一步一步从太谷走到了杀虎口!一般山西人走口外,负重吃苦,
一步一步将荒凉的旅途量到头,那并不稀罕。可大商号的驻外人员,即使是一般伙
友,也支有往来的车马盘缠,何况是领庄的老帮。邱泰基徒步走口外,分明有痛改
前非的心志在里面,这太出人意料。
一向以奢华风流出名的邱老帮,现在哪还有一点风流样,又黑又瘦,身被风尘,
更把负罪之意分明写在了脸上。若不是因为捎了总号的信件,要交给杀虎口庄口,
他居然打算寻家简陋的客栈,打一夜尖,悄悄就走了。
见是这番情状,谁还有心思奚落他?
这里的吕老帮就设了盛宴招待他,他再三推辞,哪里会依了他!
“邱掌柜,我们都是长年在码头领庄,谁能没有闪失?老东家大掌柜已经罚了
你,我们再慢待你,传了出去,那成了甚了?我吕某还能在码头立足吗?咱们吃顿
饭,喝杯酒,算是你邱掌柜给我们一个面子。”
吕老帮把话说成了这样,邱泰基感到更有些难堪了。
“吕老帮,你这样说,我就更无地自容了。我惹的祸,不是做瞎了一两笔生意,
是坏了咱天成元的声名,真是罪不该赦的。西帮惟以声名取信天下,咱天成元在商
界又是何等盛名!
叫我给抹了这样一把黑,连累得老东台大掌柜也坐不住了,那么大年纪,冒暑
出巡汉口,你说我的罪过有多大!还有什么颜面见同侪呀?“
吕老帮就说:“你罪过再大,也还是咱天成元的人吧?路过一趟,连自家字号
的门也不进,这不是要坏我吕某的名声?再说,还有跟你的这位郭掌柜,初出口外,
我能不招待人家?”
邱泰基总算入了席,但只是饮了三盅酒,怎么劝,也不多饮了。邱泰基这样,
那个跟着的郭玉琪,也不多饮,场面真是很冷落。席间,吕老帮多所宽慰,邱泰基
依然神色凝重。老东家和大掌柜是否真要出巡江南,吕老帮早想问个仔细,但见邱
泰基这种样子,也不便开口。直到终席,吕老帮才问:
“老东台和大掌柜,真是要出远门,下江南?”
“早已经启程了。他们是六月初三离开太谷,我们初四上路。现在,他们已到
河南了吧。现在河南湖北,那是什么天气?唉,你说我的罪过有多大吧!”
“已经启程了?这里的字号,还都不相信呢!都说,那是我们天成元放出的一
股风,还不知是要出什么奇招。现在,哪还时兴财东老总出巡查看生意,还说是暑
天就走,谁信?就是我们,也不敢信。真出动了?”
“我亲眼见的,还能有假?初三那天大早走的,我想去送,又没脸去送,只是
跑到半道上,远远躲着,望着他们的车马走近,又走远了。咳,我一人发混,惹得
老东台大掌柜不放心各码头掌柜!”
“邱掌柜,你也不能一味这样想。康老东台本来就是位器局大、喜欢出巡的财
东。一生哪儿没有到过?大富之后,不喜爱坐享其成,只好满天下去跑,见人所未
见,谋人所未谋。西帮的财东都要像他,那只怕我们西帮的生意早做到西洋去了。”
“只是,年纪大了,万一——”
“我看康老东家,倒不用我们多操心。老汉是成了精的人,灾病上不了身的。
倒是孙大掌柜叫人不放心,这许多年,他出巡不多,这一趟够他辛苦。叫他受点辛
苦,也知道我们驻外的辛苦了,也好。”
“大掌柜受了这番罪,怨恨我那是应该的,连累你们各位掌柜,我实在于心不
忍。”
“给各码头的掌柜倒也该念念紧箍咒了。你看看日升昌那些驻外老帮,骄横成
什么了,眼里还有谁!小生意不做,大生意霸道,连对官府也气粗得很,把天下第
一票号的架势全露了出来。做老大的,先把咱西帮的祖训全扔了。日升昌它就是财
东太稀松,掌柜们没戴紧箍咒,大闹天宫只怕也没人管。”
“我邱某就是浅薄如此。到归化庄口后,还望吕掌柜多指点。”
“邱掌柜,你真是心思太重了。你张罗生意是好手,如今咱们的庄口离得近了,
还望你多帮衬呢。”
吕老帮劝邱泰基在杀虎口多歇一日,他哪里肯?祁县乔家的大德通分号,也想
在第二天宴请邱泰基,探听一点消息,他当然更婉谢了。
翌日一早,邱泰基就带了郭玉琪,出了杀虎口,踏上口外更荒凉的旅程。
按西帮规矩,商号的学徒出徒后,能被派到外埠码头当伙计,那便是一种重用,
算有望修成正果。一旦外派,即便是新出徒,也可被称做掌柜了,那就像科举一旦
中试,就被称做老爷一样。
像所有能入票号的伙友一样,郭玉琪在进入天成元以前,一直是在乡间的学馆
读书。父母看他聪慧好学,是块材料,就没有令他考取秀才,下了心思托人举荐担
保,将他送进了天成元票庄。在总号做学徒的三四年中,他虽然全是做些伺候大小
掌柜的卑贱营生,可也不算吃了多大的苦。听说要外放到归化城当伙计,心里当然
很高兴。在总号几年,早知道归化是口外的大码头,又是东家的发迹地,能到那里
开始学生意,真是好运气。口外当然比太谷苦焦,可你是驻票号,衣食花消都比其
他商号优越一等。还有,他从小就听说了一句话:没驻过口外,就不能叫西帮买卖
人。
临走,又听说要跟了邱掌柜一道上路,郭玉琪就更兴奋了。
邱掌柜那可是天成元出名的驻外老帮!虽说眼跟前倒了些霉,毕竟人家还是生
意高手。郭玉琪在心里甚至这样想:邱掌柜犯的过错,那也是有本事的人才能犯。
所以,他对邱泰基仍然崇拜异常。
这样一位邱掌柜,一见面,居然叫他“郭掌柜”,简直令他惶恐万分。
“邱掌柜,你就叫我的名字吧,大名小名都由你。”
“叫你郭掌柜,也不过分,你是怕甚?驻外埠庄口,不拘老帮伙计,人人都得
担一副担子,用十分心思,叫掌柜不是光占便宜。在总号学徒,还不懂这?”
“懂是懂,只是跟邱掌柜你比,我就什么也不是了。”
“你什么也不是,总号派你到口外做甚!能进票号,又能外派,那你就是百里
挑一挑出来的人尖,比中个秀才也不差。没有这份心气,哪能在票号做事?”
“邱掌柜,你才是人中俊杰……”
“郭掌柜,以后再不许这样奉承我!我叫你有心气,是叫你藏在内里,不是叫
你张扬。我吃亏倒霉,就在这上头,你也知道吧?”
“再怎么说,众人还是佩服邱掌柜。以后,还望邱掌柜多教我管我。”
“生意,生意,全在一个‘生’字。生者,活也。生意上的死规矩,旁人能教
你,那些活东西,就全凭你自家了。郭掌柜,咱这一路上归化,你是骑马,还是雇
车?”
“我随邱掌柜,跟了伺候你。”
“我只想雇匹骡子,驮了行李,我自己跟了骡子走。”
“那我也随邱掌柜,跟你一搭步走。”
“郭掌柜,你不必随我。我是多年把自家惯坏了,惹了这样一场祸,想治治自
家。你获外派是喜事,柜上又给你支盘缠,何必随我?我都想好了,咱离太谷时,
雇辆标车,一搭坐了。
等过了太原,到黄寨,再换成骡马。这样,你骑马,我跟了骡子走,也没人知
道,不叫你为难。“
“邱掌柜,为我费这样的心思,我领情就是了。可我也正想步走一趟口外呢。
日前,祖父还对我说,琪儿你算享福了,上口外,字号还许你雇车马。老辈人上口
外,还不是全说一个走字。不用步走,倒是享福,可你刚当伙计就这样娇贵,能受
了口外的苦焦?邱掌柜,这不是正好呀,我随了你走,也历练历练。若邱掌柜你坐
车骑马,我想步走,也不会不允许吧?”
“要这样说,也不强求你了。实在说,你步走一趟口外,倒也不会吃亏。”
要步行赴归化,郭玉琪其实是没有一点儿准备。既是票号外派,就是远赴天涯
海角,也有车马盘缠的。那不只是自家的福气,更是票号的排场。但邱掌柜要舍弃
车马,徒步就道,那就是说成什么,他也得随了走。邱掌柜虽给贬到归化庄口了,
也是副帮二掌柜。掌柜步行,小伙计骑马,哪有这样的理!邱掌柜说得那样恳切,
也许是真恳切,也许又是考验你!
在总号学徒的三四年,从沏茶倒水,铺床叠被,到誊写信件,背诵银钱平码,
那真是处处都在受考验。稍不当心,就掉进掌柜们的圈套里了。说是学生意,其实
什么都没有人教你,只有掌柜们无处不在的圈套,想方设法在套你!躲过圈套,也
没有人夸你,掉进圈套呢,谁都会骂你笨。郭玉琪好在还不算太笨,没有怎么挨骂,
可也学会了提心吊胆。从早起一睁开眼,就得提心吊胆,大事小事,有事无事,都
不敢松心大意。就是夜里睡着了,也得睁半只眼,留三分心。所以,他对邱掌柜佩
服是佩服,也不敢大意。
六月初四,他们离开太谷时,真按邱掌柜意思,先雇了辆标车,坐着过了太原
府。到黄寨,便弃车就道,只雇了一匹驮行李的骡子。
郭玉琪没有出过远门,更没有走过远路。刚踏上黄寨那一片丘陵,就有了种荒
凉感,加上初尝跋涉的劳苦,就觉预料中的艰辛,来得太快了。看邱掌柜,分明也
走得很辛苦,汗比自己流得多。
“邱掌柜,才离开太原府,这地面就这样苦焦?正是庄稼旺的时候,可坡上的
那庄稼,稀稀疏疏,绿得发灰,看了都不提精神。”
“这能叫苦焦?越往前走,你就越知道什么叫苦焦了。见不上庄稼,见不上绿
颜色,见不上人烟,见不上水,你想也想不见的苦焦样,都不愁叫你经见。”
“邱掌柜是甚时走的口外?”
“二十年前了。那时跟你似的,正年轻。也是一心想到口外驻几年,以为不受
先人受过的那份儿罪,有不了出息。一去,才知道了,受罪实在还在其次。驻口外,
那就像修行得道,要整个儿脱胎换骨。那里不光是苦焦,比起关内,比起中原,比
起咱山西,比起咱祁太平,那真是世外天外,什么也不一样!吃喝穿戴,日常起居
异样不说,连话语也不一样,信的神鬼也不一样。在我们这里,从小依靠惯了的一
切,到口外你就一样也靠不上了。叫一声老天爷,那里的老天爷也不认得你!就是
我们从小念熟的孔孟之书,圣贤之道,着了急,也救不了你了。”
“邱掌柜不用吓唬我,我不怕。”
“我吓唬你做甚?我给你说吧,在口外有时候你就是想害怕,也没法怕!”
“想怕也没法怕?邱掌柜,我还真解不开这是什么意思?”
“你想害怕,那倒是由你,可你去怕谁呀?几天见不上人烟,见不上草木,每
天就能喝半碗水,除了驼铃,什么声音也听不见,连狼都不去,你去怕谁?能见着
的,就是头上又高又蓝的天穹,脚下无有边涯的荒漠,还有就是白天的日头,夜里
的星星。可这些蓝天大漠,日月星辰,它们都认不得你。皇上、孔孟、吕祖、财神
土地爷,全呼叫不应了。你怕还是不怕,天地都不管你。”
“不能怕,就不怕得了。”
“那不能活,就死了拉倒?”
“也不是这意思。”
“我给你说,到了那种境地,天地间就真的只剩你自家了!你能逮住的,就惟
有你自家,你能求的,也惟有你自家。谁也靠不上了,你惟有靠你自家。谁也救不
了你了,但还有你自家。你说,这不是修行悟道,是什么?”
郭玉琪从小就常听人说走口外,只知道口外是一个神奇的世界,也是一个苦焦
异常的地界。
可邱掌柜这样一种精深说法,他真是闻所未闻!
“邱掌柜,我听说口外尽是咱山西人,去了,也并不觉怎的生疏呀?”
“那都是先人趟出了路。你要把口外当山西一样来混,那就白走一趟口外了。
再说,在口外住庄,你也不能只窝在字号。就是当跑街的伙计,也不能光在归化城
里跑。从归化到前营乌里雅苏台,后营科布多,那是大商路。到前营四千多里,到
后营五千多里。往来送信调银,平时多托驼队,遇了急事,也少不得自家去跑。光
是去路一程,快也得两个月。出了归化,过了达尔罕,走几百里就是戈壁大漠了。
中间有十八站没河水,得自家打井淘水。那一段,你不得道成精,过不去。走出戈
壁,还有好几站,只有一口井,人马都限量喝水,以渴不死为限。骆驼耐渴,是一
口水也不给它喝。以后就进山了,在乌里雅苏台的东南路还有雪山。想想吧,这种
营生,你能靠谁?”
“经邱掌柜这一指点,我已经有靠了。”
“那到了归化,你就跟我先走一趟乌里雅苏台。我得去拜访乌里雅苏台将军连
顺大人,有一封端方给他的信,要当面呈他。”
“那我一定跟了邱掌柜,学会在绝境修行悟道。”
郭玉琪跟随邱掌柜北行的第一天,就翻越了一座石岭关,走得简直惨不忍睹。
直到四天后,出了雁门关,似乎才稍稍适应。雁门关外的苍凉寂寥,使他几乎忘记
了正是夏日。举目望去,真就寻不到一点浓郁的绿色。才出雁门关,就荒凉如此,
出了杀虎口,又会是一种什么情景?他想象不来。
及至出了杀虎口,感觉上倒没有了太大的差异。依然是苍凉,依然寂静辽远,
走许多时候见不到一个村庄。但口外依然有村庄,也依然有庄稼。有些庄稼,甚至
比雁门关外还长得兴旺。放牧的牛羊,更多,更壮观,像平地漫来一片云。
只是,初出口外的一路,遇到的,果然都是山西人。路过的村庄、集镇,几乎
整个儿都是山西人。
邱掌柜说:“这里还不能叫口外。咱们山西的庄户人走口外,已经把这一
带开垦得跟关里差不多了。从杀虎口往归化、包头这一路,一直到河套,前套,后
套,都是这番景象,到处都是山西人。但我们西帮商家出来,可不是寻地种,揽羊
放。郭掌柜,我给你说句不好听的话,你要修炼不出来,得不了西帮为商之道,那
你就只能流落在此,种地放羊了。”
邱掌柜说的这句话,叫郭玉琪听得心惊胆战。
邱泰基和郭玉琪走到归化城时,已将近六月末。若是乘了车马,本来有半个月
就到了,多走了许多天。如此一步不落,生是靠两条腿远行千里,叫归化庄口的众
伙友,也吃惊不小。
惊叹之后,就问到康老太爷和大掌柜的出巡,因为他们也都不大相信。听说已
经出动,估计已经到了汉口,更感意外。
柜上办了一桌酒席,欢迎邱泰基和郭玉琪。席间,邱泰基自然又是自责甚严。
在这里领庄的方老帮,见将邱泰基这样的好手派来给他做副帮,心里就松了一口气。
他倒不是指望邱泰基能兜揽到多少大生意,只是想,有这样一个精明干练的人做帮
衬,应付康家三爷,或许会容易一些。所以在席面上,他很明白地对众伙友说:
“邱掌柜的过失,东家和老号已给了处罚,过去了。再说,过失也与我们无涉。
邱掌柜是生意高手,能来归化与咱们共事,是缘分,也是幸事。邱掌柜既是咱们字
号的副帮了,往后各位都得严执敬上礼,听他吩咐。”
邱掌柜听了当然感激不尽。
席后,方老帮即将邱泰基召到自家的账房。
“邱掌柜,你能来归化,算是救了我了!”
“方掌柜,这话怎么说起呢?我是惹了大祸的人,只怕会连累你们的。有适宜
我办的事,方掌柜尽管吩咐。”
“邱掌柜,你也知道的,归化这个码头,是东家起山发迹的地方。除了做生意,
还得应酬东家的种种事。多费点辛劳,倒也不怕,就是有些事,再辛劳也应酬不下。
东家三爷来归化一年多了,他倒不用字号伺候,只是吩咐办的,那可是多不好办!”
“三爷是有大志的人,也是康老太爷最器重的一位爷。将来康东家的门户,只
有这位三爷能支撑起来。可方掌柜是领庄大将呀,应酬三爷,那不会有难处的。”
“邱掌柜,你们都是站在远处看,雾里看花。三爷是有大志,比起东家其他几
位爷,也最有志于商事。可他性情太急太暴,谋一件事,就恨不得立马见分晓。一
事未成,又谋一事。他谋的有些事,明知要瞎,也不能跟他说。一说,他更要执意
去办。邱掌柜,你也知道大盛魁在口外是什么地位!我们和大盛魁争,也得有手段,
哪能明火执仗地厮打?可三爷他就好硬对硬,明里决胜负。”
三爷会是这样?邱泰基真是还没有听说过。
“三爷那是年轻气盛吧。”
“他也四十多了。康老太爷在他这种岁数,早就当家主政了。他是太自负,眼
里瞧不上几个人。祁帮渠家乔家的人瞧不上;这里大盛魁的人,也瞧不上;我这老
朽,他更瞧不上。自负也不能算毛病,咱西帮有头脸、有作为的人物,谁不自负?
可别人都是将自负深藏不露,外里依然谦恭绵善,三爷他倒是将自负全写在了脸面
上了。”
“方掌柜,这就是我好犯的毛病,浅薄之至。”
“邱掌柜,我不是说你。”
“我知道。我跟三爷没见过几次面,可在太谷,也没听人这样说他。”“太
谷有老太爷呢,他不敢太放肆。再说,太谷也没多少人故意捧他。这里呢,捧他的
人太多。那些小字号捧他,可能是真捧,真想巴结他。蒙人一些王爷公子捧他,也
不大有二心,他们是当名流富绅交结他吧。可大盛魁那些人,乔家渠家字号的那些
人,也捧他,里面就有文章。他瞧不上人家,常连点面子也不给人家,人家还要捧
他,就那么贱?人家也是财大气足呀,不比你康家软差!明明要瞎的事,也捧着他
去做,撺掇着叫他往坑里跳!这哪里是捧他?不是想灭他,也是想出他的洋相!”
“真有这样的事?”
“邱掌柜,你既然来住庄,我也不给你多说了。那些事,你自家去打听吧。用
不了多时,你更得亲身经见。”
“那你也没有给老太爷说说?”
“字号有规矩,我方某这样一个驻外老帮,哪能对财东说三道四?”
“可字号也有规矩,财东不能干涉号事。三爷交办的事,有损字号,不好办,
也该禀告了总号,不办呀!”
“我给老号写了多少信,孙大掌柜也没有说一句响话。只是一味说,三爷嫩呢,
多忍让,多开导吧。忍是能忍,开导则难。三爷哪会听我们开导?大掌柜也不似以
往了,少了威严,多了圆通。这回,叫他出去受受辛苦,也好。”
“老号有老号的难处,各码头字号也各有自家的难处。眼下三爷在哪儿呢?三
娘还叫我捎了封信给他。”
“听说在后套呢。他正在谋着要跟乔家的复盛公打一场新仗!我也正为此发愁
呢。”
“跟乔家打仗?”
“你看,今年不是天雨少,旱得厉害吗?三爷也不知听谁说的,乔家的复盛公
字号,今年要做胡麻油的霸盘生意。他们估计口外的胡麻收成不会太好,明年胡油
一准是涨。所以,谋划着在秋后将口外胡麻全盘收进,囤积居奇。三爷听说了,就
谋着要抢在乔家之前,先就买断胡麻的‘树梢’!”
“买‘树梢’,那是大盘生意,康家在口外,也没有大粮庄大油坊。口外做粮
油大盘,谁能做过大盛魁和复盛公?”
“就是说呢!快入夏时,三爷才听说了乔家要做霸盘,立马就决定要抢先手,
买‘树梢’。康家在口外,只有几家小粮庄,哪能托起大盘来?三爷说,他已经跟
大盛魁暗地联手了。又说,粮庄不大,可咱的票号大,你们给备足银钱吧。他买‘
树梢’,分明是要把咱们票庄拉扯进去!”
“没有禀告老号吗?”“怎么没有!大掌柜只回了四个字:相机行事。这不
是等于没有回话吗?”“方掌柜,要是允许,那我就先见见三爷去。以我自家的
戴罪之身,给他说说我惹的祸,老太爷如何气恼,已经冒暑出巡江汉,看他肯不肯
有所警戒?”
“那就辛苦邱掌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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