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银谷
7
莱豪德夫人不懂“赤子”的词意,杜筠青给她做了讲解。
她说:“基督也是像孩子一样善良。就请老夫人尽力吧。”
就在会见莱豪德夫人的那天夜里,杜筠青被一阵急促的锣声惊醒。在懵懂之间,
她还以为真像这位美国女人所言,太谷的拳民也闹起来。
吕布跑到她的床前,说:“老夫人,睡吧,怕是又闹鬼了。”
“又闹鬼?”杜筠青清醒过来。“这是谁的鬼魂又来了?”
“谁知道呢?等天明了,我给你问问,睡吧。”
“许多年没闹鬼了。我刚进康家那两年,时常闹鬼,都说是前头那位老夫人的
鬼魂不肯离去。可她不是早走了吗?这又是谁来闹?”
“睡吧,睡吧。你听,锣声也不响了。或许,是那班护院守夜的家丁发呓挣呢,
乱敲了几下。”
“那你也睡吧。”
“老夫人,你先睡,我给你守一阵。”
“去吧,睡你的吧,不用你守。”
终于把吕布撵走了,锣声也没有再响起,夜又寂静得叫人骇怕。不过,杜筠青
对于前任老夫人的鬼魂,早已没有什么惧怕。
她进康家后,最初的半年一直安安静静。半年后,就闹起鬼来了,常常这样半
夜锣声急起。在黎明或黄昏,也有锣声惊起时。全家上下,都传说是先老夫人的鬼
魂不肯散去。甚至还说,听见过她凄厉的叫喊,见过她留下的脚印。
那时,杜筠青真是骇怕极了。前任老夫人不肯散去的鬼魂,最嫉恨的,那就该
是她这个后继者了。吕布说,不用害怕,老院铁桶一般,谁也进不来。“鬼魂像
风一样,还能进不来?”
“进不来。再说,她是舍不下六爷,不会来祸害你。”
吕布说的倒也准,先老夫人的鬼魂,真是一直没有来老院。
那位夫人死时,六爷才五岁。现在,他已经十六岁。她的在天之灵,也该对他
放心了。她们虽在阴阳两界,但那一份母子深情,也很叫杜筠青感动。
她进康家已经十多年,一直也没有生养孩子。一想到那禽兽一样的房事,她也
不愿意为康笏南生育!可将来有朝一日,她也做了鬼魂,去牵挂谁,又有谁来牵挂
她?
六爷被驱鬼的锣声惊醒后,再也没有睡着。
母亲的灵魂不来看他,已经有许多年了。奶妈说,母亲并非弃他而去,是升天
转世了。但明年秋天,就要参加乡试,他希望母亲来保佑他初试中举,金榜题名,
分享他的荣耀。
神奇的是,他在心里这样一想,母亲就真来看他了?
只是,当他被锣声惊醒,急忙跳下床,跪伏到母亲的遗像前,锣声就停止了。
别的声音也没有听见。真是母亲来了,还是那班护院守夜的下人敲错了锣?
第二天一早,六爷就打发下人去打听。回来说,不是敲错锣。守夜的家丁,真
看见月光下有个女人走动,慌忙敲起了锣。锣一响,那女人就不见了。管家老夏已
严审过这位家丁了,问他是真是假,是你狗日的做梦呢,还是真有女人显灵?家丁
也没敢改口,还是说真看见月亮下有个女人走动。
六爷慌忙回到母亲的遗像前,敬了香,跪下行了礼,心中默念:请母亲放心,
明年的乡试,我一定会中举的。
到吃早饭时,他按时赶往大膳房。父亲已先他到达,威严而又安详地坐在那里,
和平常的神情一模一样。夜里,父亲就没有听见急促的锣声吗?
即使在早年先母刚刚显灵,闹得全家人人闻锣色变的那些时候,父亲也是这样,
威严,安详,就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在吃饭中间,父亲问他:“你是天天按时到学馆吗?”
六爷说:“是。正为明年的大比苦读呢,就是放学在家,也不敢怠慢。”
“何老爷他对你的前程怎么看?”
“他的话,没准。”
“大胆,‘他’是谁?我还称何老爷,你倒这样不守师道!”
“何老爷真是那样,一天一个说法,今天说,你夺魁无疑,明天又说,你何苦
呢,去应试做甚?”
“那你呢,你自家看,能中举不能?”“能。不拘第几名,我也要争回一个
举人来。”
“你心劲倒不小,铁了心要求仕。”
康笏南在这天的早饭间,还向在座的四位爷,公布了他要外出巡视生意的决定。
问谁愿意跟随他去。
大老爷什么也听不见,像佛爷似的,端坐在侧,静如处子。
二爷就说:“我有武艺,我愿意跟随了,做父亲大人的侍卫。但父亲已年
逾古稀,又是这样的热天,是万万不宜出巡的!”四爷也说:“父亲大人,您是
万万不能出巡的!”
康笏南说:“我出巡一趟,不需要你们应许。我只是问你们,谁愿意跟随
我去?”
四爷赶紧说:“我当然愿意跟随了服侍父亲大人!只是,热天实在是不宜出巡
的。还听说,外间也不宁静,直隶、山东、河南,都有拳民起事。”
康笏南闭了眼,不容置疑地说:“外间情形,我比你们知道得多。不要再说了。
老六,你呢,你不愿意跟随我去一趟吗?”
六爷说:“父亲大人,我正在备考。”
“距明年秋闱还早呢。”
“但我已经不敢荒废一日。”
“那你们忙你们的吧。”
康笏南接过老亭递来的漱口水,漱了口,就起身走出了膳房。
大老爷跟着也走了。
二爷急忙说:“你们看老太爷是真要出巡,还只是编了题目考我们?”
四爷说:“只怕还是考我们。”
二爷问六爷:“你说呢?”
六爷说:“老太爷说出巡,那显然是假,实在是说我呢,他不相信我能大比成
功。”
二爷说:“老爷子他是看不起你。”
六爷就说:“那他能看得起你?”
二爷笑了笑,说:“哪能看得起我!我们兄弟中,老爷子看重的,也就一个老
三!”
四爷说:“老太爷一生爱出奇,也说不定真要以古稀之身,出巡天下。”
二爷就说:“老爷子他要真想出奇兵,那我们可就谁也劝不住了,除非是老三
劝他。”
四爷说:“三哥他在哪儿呢?在归化城,还是在前营?”
二爷说:“谁知道!打发人问问孙大掌柜吧。”
四爷说:“老太爷想出巡外埠,我看得把这事告诉三哥。”
二爷就说:“那就告诉他吧。”
来到学馆,六爷就把这事告诉了塾师何开生老爷。
“何老爷,你看家父真会出巡外埠码头吗?”
何老爷想都不想,说:“怎么不会?这才像你家老太爷的作为!”
“老爷子那么大年纪了,又是这样的大热天,何老爷,你能劝劝他吗?”
“应该是知父莫如子。六爷,你就这样不识你家老太爷的本相?他一生听过谁
的劝说,又有谁能劝说了他?这种事,我可效劳不起。念你的书吧。”
“今天父亲还问我,何老爷对我的前程怎么看?”
“你怎么回答?”
“我说,何老爷总是嫌我太笨,考也是白考!”
“六爷,我什么时候这样说过?”
“我看何老爷天天都在心里这样说。这叫知师莫如徒!”
“六爷,我何尝嫌你笨过?正是看你天资不凡,才可惜你如此痴于儒业。想在
儒业一途,横空出世,谁太痴了也不成。儒本圣贤事,演化到今天,已经不堪得很
了。其中陈腐藩篱,世俗勾当,堆积太多。你再太痴,太诚,那只有深陷没顶,不
用想出人头地。当年,我久疏儒
业,已经在你家天成元票庄做到京号副帮,也不知何以神差鬼使,就客串了一
回乡试,不料竟中了举!何以能中举?就是九个字:不痴于它,格外放得开!“
“何老爷,我去念书了。”
六爷说毕,赶紧离开了何老爷。不赶紧走,何老爷还要给他重说当年中举的故
事。
何开生是在光绪二十年甲午科乡试中的举。那时,他的确是在天成元票庄做京
号副帮,已顶到六厘身股。因为他很有文才,又善交际,在京师官场常能兜揽到大
宗的库银生意,所以孙北溟大掌柜也就让他长年驻在京号。他驻京的三年班期,又
恰恰与京城的会试之期相合,下班正逢辰、戌、丑、未年。所以,他每逢下班回晋
之时,也正是京师会试张榜的日子。
那时节,金榜有名的贡士,春风得意,等待去赴殿试。落第举子,则将失意的
感伤,洒满了茶馆酒肆。京城一时热闹极了。何开生和京号伙友们,不免要打听晋
省乡党有几人上榜,哪一省又夺了冠,新科三鼎文魁中,有没有值得早作巴结的人
选。然后,何开生就带着这些消息,踏上回晋的旅程了。光绪十八年壬辰科会试,
山西中试者,又是出奇的少。京号的伙友,就有些丧气。七嘴八舌,指责了乡党中
那一班专攻仕途的举子太无能,太不争气,忽然就一齐撺掇起何副帮来。说何掌柜
你去考一趟,状元中不了吧,也不会白手而回!最要命的,是戴膺老帮也参加了撺
掇:
“何掌柜,你不妨就去客串一回,争回个举人进士,也为咱天成元京号扬一回
名!”
这本来是句戏言,可回到太谷老号,孙北溟大掌柜竟认真起来:“何掌柜,你
就辛苦一趟吧。天成元人才济济,就差你给争回个正经功名了。你要愿意辛苦一趟,
我准你一年假,备考下科乡试!”
给一年假期,那也实在太诱人了。
财东康老太爷听到这件事,专门把何开生召去,问他:“考个举人,你觉着不
难吧?”
何开生说:“早不专心儒业了,怕有负老太爷期望。”
“叫我看,也没甚难的。一班腐儒都难脱一个‘迂’字,只会断章碎义,穿凿
附会,不用害怕他们。你在商界历练多年,少了迂腐,多了灵悟,我看不难。”
就这样,神差鬼使,何开生踏上了晦气之路。
他本有才学,又以为是客串,所以在甲午年的大比中,就格外放得开,潇洒挥
墨,一路无有阻挡。尤其是第三场的时务、策论,由于他长年驻京,眼界开阔,更
是发挥了一个淋漓尽致。在晋省考场,哪有几个这样发挥的儒生?他就是不想中举,
也得中举了。何掌柜真给天成元拿回一个第十九名举人,一时轰动了太谷商界。
孙北溟大掌柜和康笏南老东家,都为何开生设宴庆功,夸奖有加。
何开生哪里能想到,厄运就这样随了荣耀而至。庆完功,孙北溟大掌柜才忽然
发现,何开生已经尊贵为官老爷,是朝廷的人了。天成元虽然生意遍天下,究竟是
民间字号。民间商号使唤举人老爷,那可是有违当今的朝制,大逆不道。孙北溟和
康笏南商量了半天,也只能恭请何老爷另谋高就。如果来年进京会试,柜上还依旧
给报销一切花费。离号后,何老爷的六厘身股,还可保留一年。
何开生听到这样的结果,几乎疯了。弃商求仕这样的傻事,他是连想都没有想
过!驻京多年,他还不知道官场的险恶呀?他客串乡试,本是为康家,为天成元票
庄争一份荣耀,哪里是想做官老爷!他一生的理想,是要熬到京号的老帮。现在离
这样的理想,已不遥远,忽然给请出了字号?半生辛劳,全家富贵,就这样一笔勾
销了?不是开除出号,甚于开除出号!叫天成元开除了,尚可往其他字号求职,现
在顶了这样一个举人老爷的功名,哪家也不能用你了!
但这个空头功名,你能退给朝廷吗?
中举的头两年,何开生一直疯疯癫癫,无所事事。精神稍好后,康笏南才延请
他做了康氏家馆的塾师。礼金不菲,也受尊敬,可与京号副帮生涯比较,已是寥落
景象了。
何开生就教职后,康笏南让六爷行了拜师礼。可六爷对这样一位疯疯癫癫的老
爷,实在也恭敬不起来。不过,乡试逼近,何老爷当年那一份临场格外放得开,倒
也甚可借鉴。
可惜,何老爷把他的故事,重复得太多了。
康笏南的第四任夫人,也就是六爷的生母,出生官宦人家。她的父亲是正途进
士,官虽然只做到知县及州府的通判,不过六七品吧,但对康家轻儒之风,她一直
很不满意。所以,六爷从小就被晓以读书为圣事。母亲早逝后,他的奶妈将这一母
训一直维持下来。
六爷铁了心,要读书求仕,实在是饱含了对母亲的思念。他少小时候,就体察
到母亲总是郁郁寡欢。五岁时,母亲忽然病故,那时他还不能深知死的意义,只是
觉得母亲一定是因为不高兴,远走他处了。
母亲为什么总是那样不高兴?他多次问过奶妈。奶妈一直不告诉他,只叫他用
功读书:你用功读书,母亲才会高兴。但他能看出,奶妈有什么瞒着他,不肯说出。
六爷的生母去世半年后,德新堂开始闹鬼。据护院守夜的家丁说,他们看见过
先老夫人的身影,也听到过她凄厉的叫声。只是,夜半骤起的锣声,并没有惊醒少
年六爷,他正是贪睡的年龄。后来每有锣声响起,总是奶妈把他摇醒,叫他跪伏在
母亲的遗像前。
奶妈代他敬香,告诉他说:“你的母亲看你来了,快跟她说话吧!”
他哪里能明白,就问:“母亲在哪儿呀?”
“她在天上,你在心里跟她说话,她也能听见。”
母亲在天上,天又在哪儿?他还是不能明白。只是,一次,两次,多次,少年
六爷也就相信了奶妈的话,习惯了这种和母亲的相见和对话。他跪伏着诉说对母亲
的思念,奶妈就转达母亲的回话,叫他用功读书。
有时,他跪伏在那里,会不由得哭起来。奶妈就代母亲和他一起哭。
不过,多数时候,他还是告诉母亲,自己如何用功于圣贤之书。他刻苦用功,
实在是想让母亲高兴。但他始终不知道,母亲为何那样郁郁寡欢。
他一天天长大,正有许多话要问母亲时,她却已离他而去。父亲为母亲做了多
次超度亡灵的道场,母亲是不得不走吧。除了对他的牵挂,母亲一定还有什么割舍
不下。可奶妈也依然不肯对他说出更多的秘密。
昨夜先母又突然显灵,不只是挂念他的科考吧?
六爷相信,奶妈一定知道与母亲相关的许多秘密。什么时候,才肯把这些秘密
告诉他呢?要等到他中举以后吗?
这天从学馆回来,奶妈又同六爷说起他的婚事。他已经十七岁,眼看要到成婚
的年龄。康笏南也想早给他成一个家,这样大了,还靠着奶妈过日子,哪能有出息。
可六爷执意要等乡试、会试后,再提婚事。老太爷也没有太强求,只是奶妈就不高
兴了,以为是老太爷对他太不疼爱。
“六爷,你母亲昨天夜里来看你,你知道是惦记什么?”
“来的一定是先母吗?已有许多年不来了,先母早应该转世了吧?”
“不是你母亲是谁?准是你母亲放心不下你。”
“不放心明年的大比吧?”
“明年大比也惦记,最惦记的,还是你的婚事!”
“奶妈,这是你的心思。先母最希望于我的,还是能像外爷一样,中举人,成
进士。我还想点翰林呢。有了功名,还怕结不了一门好亲吗?”
“六爷,你母亲知道你没有辜负她的厚望,学业上很争气。对你的前程,她已
放心了。只等你早日成婚,有了自己的家,你母亲就没有牵挂了。”
“我知道,母亲还有别的牵挂。奶妈,你一定知道她还有话要说。我既然长大,
该成家立业,那你就把该说的话,对我说了吧!”
“六爷,我可没有什么瞒着你。”
“奶妈,我能看出来,你有话瞒了我。”
“六爷,我们虽为主仆,可我视你比自己的亲生骨肉还亲。我会有什么瞒你?”
“奶妈,我也视你如母亲。我能看出,你也像母亲一样,总是郁郁寡欢。”
“我也只是思念你母亲,她太命苦。这十多年,我更是无一日不感到自己负重
太甚。你母亲是大家出身,又是出名的才女,我怎么能代她对你尽母职?但她临终
泣血相托,我不敢一日怠慢的。”
“奶妈,你不用说了。”
“六爷,听说老太爷要出巡去了,有这样的事吗?”
“有这样的打算,还没有说定呢。”
“那就请老太爷在出巡前,给你定好亲事吧。定了亲,是喜庆,对你明年赴考,
也吉利。”
“奶妈,老太爷说走,就要走了,哪能来得及!要定,也要像母亲那样的才女。
不是那样的才女,我可不要!”
“想要那样的才女,就叫他们给你去寻。”
“到哪里去寻!”
六爷记得,就是母亲在世的时候,他也是和奶妈住在这个庭院里。母亲有时住
在这里,有时不在。不在的时候,那是留在了父亲住的老院里。父亲住的那个老院,
六爷长这么大了,也没有进去过几次。父亲常出来看他,却从不召他进去。
父亲住的老院,那是一个神秘的禁地。从大哥到他,兄弟六人,谁也不能常去。
就是父亲最器重的三哥,也一样不能随便出入。平时,他们向父亲问安叩拜,都在
用餐的大膳房。节庆、年下,是在供奉了祖宗牌位的那间大堂。即使父亲生了病,
也不会召他们进入老院探望,只是通过老亭探听病情,转达问候。不过,从大哥
到五哥,他们似乎早已习惯了这样。只有他一直把老院的神秘,同母亲的郁郁寡欢、
同奶妈隐瞒着的秘密联系起来。如果能随便进出老院,那就能弄明白他想知道的一
切了。六爷找过不少借口,企图多去几次老院,都没有成功。
现在,父亲要外出巡视生意,这也许是一个机会。父亲不在家,老院还会守卫
得那么森严吗?
所以,六爷在心里,是希望父亲的出巡能够成行。上一次父亲出巡,在四五年
前了,那时他还小,没有利用那个机会。
在父亲公布他要出巡后,管家老夏也来找过六爷,说:“你们各位老爷也不劝
劝老太爷,这种大热天,敢出远门?你们六位老爷呢,谁不能替老爷子跑一趟?是
拦,是替,你们得赶紧想办法!”
六爷本来想以备考紧急为托辞,不多参加劝说,后来又想起了何老爷那句话:
“他听过谁的劝说,谁又能劝说得了他!”知道劝也没用。但在孝道人情上,总得
尽力劝一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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