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银谷
6
杜筠青后来当然知道了,这个神秘召见她、放肆打量她的男人,就是康笏南。
他这是要亲眼相看她!
在等待相看结果的那些时日,杜筠青和她的父母,谁也没有议论康笏南是怎样
一个男人,也没有挑剔康笏南竟然采取了这样越礼、这样霸道的相亲方式,更没有
去提康笏南那可怕的命相,她们全家似乎被这突然降临的幸运给压蒙了。除了焦急
等待相看的结果,什么都不想了,好像一家三口人的脑筋都木了。杜筠青自己更是
满头懵懂,什么都不会思想了。
当时,她们全家真是把那当成了一种不敢想象的幸运,一种受到全太谷瞩目的
幸运。
相看的结果,其实也只是等待了两天。在那次神秘相亲的第三天,康家就派来
了提亲的媒人。媒人是一个体面的贵妇,她不但没有多少花言巧语,简直就没有多
说几句话,只是要走了杜筠青的生辰八字。
她克夫的生辰八字,在康笏南那里居然也不犯什么忌。康家传来话说,这次是
请了一位很出名的游方居士看的八字。这位居士尊释氏,也精河图洛书,往来于佛
道两界。也是有缘,正巧由京西潭柘寺云游来谷,推算了双方命相,赞叹不已。
跟着,康家就正式下了聘礼。聘礼很简单,就是一个小小的银折。可折子上写
的却不简单:在杜长萱名下,写了天成元票庄的五厘财股。
杜筠青和她母亲,不太知道这五厘财股的分量,但杜长萱知道。他的父亲在协
成乾票庄,辛劳一生,也只是顶到五厘身股。为了这五厘身股,父亲大半生就一直
在天涯海角般遥远的厦门领庄,五年才能下一次班。留在太谷的家、家里的妻小,
几乎就永远留在他的梦境里。在去福建船政局以前,父亲对杜长萱来说,几乎也只
是一种想象。
杜筠青听了父亲的讲解,并没有去想:这也是康家给她的身股吗?她只是问父
亲:“这五厘财股,能帮助你回京东山再起吗?”
父亲连忙说:“青儿,我早说了,老根在太谷,就在太谷赋闲养老了,谁说还
要回京城!”
母亲也说:“我们哪能把你一人扔下?”
婚期订在腊月。比起那奢华浩荡的葬礼来,婚礼是再不能俭仆了。按照康笏南
的要求,她的嫁衣只是一身西洋女装,连凤冠也没有戴。因为天太冷,里面套了一
件银狐坎肩,洋装就像捆绑在身上似的。康家传来话说,这不是图洋气怪异,是为
了避邪。在那个寒冷的吉日,康家来迎亲的,似乎还是那辆华美威风的大鞍马车。
上了这辆马车,杜筠青就成了康家的人,而且是康家新的老夫人。可康家并没有为
了迎接她举行太繁复的典礼。拜了祖宗,见了族中长辈,接受了康笏南子孙的叩拜,
在大厨房摆了几桌酒席,也就算办了喜事。
康家说,这是遵照了那位大居士的留言:婚礼不宜张扬。
不宜张扬,就不张扬吧,可杜筠青一直等待着的那一刻:与康笏南共拜天地,
居然也简略去了。只是,新婚之夜无法简略。
但那是怎样的新婚之夜啊!
盖首被忽然掀去了,一片刺眼的亮光冲过来,杜筠青什么也看不清。好一阵儿,
才看清了亮光是烛光。天黑了,烛光亮着,烛光也照亮康笏南,他穿了鲜亮的衣裳。
他那边站着两个女人,还有一个男人。这个永远无甚表情的男人,就是时刻不离康
笏南的老亭。她这边,也站着一个女人。远处、暗处,似乎还有别的人。
“十冬腊月坐马车,没有冻着你吧?”康笏南依然是用那种霸道的口气说,“
你穿这身西洋衣裳,好看!就怕不暖和,冻着你。”
杜筠青听了,有些感动。可她不能相信,康笏南居然接着就说:
“你们端灯过来,我看看她的脚。杜长萱他说西洋女人都是天足。驻京的戴掌
柜也常说,京城王府皇家的旗人女子,也不缠足。我真还没有见过女人的天足。你
就是天足吧,我看你走路怪好看。你们快把鞋给脱了,我看看她的脚。”
杜筠青简直吓傻了。就当着他的面,当着这些女人的面,还有那个老亭的面,
还有远处暗处那些人的面,脱光她的脚吗?康笏南身边的一个女人,已经举着一个
烛台照过来。杜筠青身边的女人,已经蹲下身,麻利地脱下了她的鞋袜,两只都脱
了。天爷,都脱了!这麻利的女人,托着她的脚脖子往上抬——老天爷,杜筠青闭
上了眼睛,觉得冰冷的双脚,忽然烧起来了。她第一次觉得自己是这样的无处躲藏,
仿佛被撕去了一切,裸露了一切,给这许多人看!
“唔,你的脚好看!好看!长得多舒坦,多细致,多巧,多肉,看不出骨头,
好看,天足要是这样,那真好看。”天爷,这一定是他的手,摸住她的脚了,烫
人的手。
杜筠青再也听不清康笏南说什么了,只是恐惧无比。她知道不会再有什么拜天
地的礼节了。观看她的脚,也是这吉日的礼节吗?看完脚,他会不会叫这些下人麻
利地剥去她的西洋衣裳?她紧闭了眼睛,仍然无处躲藏。她多么需要身上的西洋服
装一直这样紧紧地捆绑着自己!可这些下人的手脚太麻利了。
杜筠青不知道康笏南后来说了什么,又是怎样离去的,不知道他还来不来。好
像是连着几声“老夫人”,才把她从恐惧里呼叫出来。
老夫人!
杜筠青不知道这是叫她,只是听见一连声叫,她才睁开了眼。一切都安静下来
了,一切都消失了。康笏南和他身边的男人女人都不在了。西洋服装还紧紧捆绑在
身上,鞋袜也已经穿上,刚才的一切就好像没有发生过似的。
这个女人的手脚太麻利了。
“老夫人,请卸妆洗漱吧。”
老夫人,这是叫她,她成了老夫人?
“老夫人,请卸妆洗漱吧,夜宵要送来了。”
夜宵,就在这里吃?烛光照着这太大的房间,杜筠青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她
也不想吃饭,一点都不想吃,连渴的欲望也没有了。
“老太爷吩咐了,吃罢饭,老夫人就歇着吧,今天太劳累了。老太爷也劳累了,
他不过来了。从今往后我伺候老夫人。”
他不过来了,那今天就这样结束了?杜筠青多少次设想过,在今天这个夜晚,
只剩了她和那个人的时候,一定不能害怕,要像个京城的女子,甚至要像西洋的女
子,不害怕,不羞怯,敢说话,说话时带出笑意来。可这个夜晚,原来是这样的叫
人害怕,又是这样意外的简单!那个康笏南,还没有看清,就又走了。
这个伺候她的女人,就是外间传说的那种上了年纪的老嬷子吧。年纪是比她大,
但一点也不
像上了年纪,而且她生得一点都不难看。
“你叫什么?”
“老太爷喜欢叫我吕布,老夫人你不想叫吕布,就叫你喜欢的名字。”
她笑了笑,笑得很好看,她的牙齿也干干净净。杜筠青想问她多大了,但没有
问。自己肯定比这个女佣年轻,可已经是老夫人了。她从来没有想过,突然降临的
幸运,就是来做康家的老夫人!父亲、母亲,也从没有说过,她将要做康家的老夫
人。既是老夫人了,老太爷他怎么能这样对待她,简直是当着这些男女下人把她剥
光了!杜筠青对吕布说:“我什么也不想吃,我这里也没事了,你去歇了吧。”
但吕布却不走,撵也撵不走。就是从那一天起,吕布成了她难以摆脱的影子。
自从新婚之夜,康笏南那样粗野地观看过她的天足后,再没有来看过她。除了被
引去履行种种礼节,杜筠青就独自一人守在这太大的屋子里。
吕布说,这里就是老太爷住的屋子,他叫大书房。杜筠青从来没有住过这样大
的屋子,它七间九架,东西两边还各带了一间与正房几乎相当的耳房。从外望去,
俨然是九间的殿堂,就是供奉神吧,也要放置许多尊的。康笏南他住这样大的房
屋,就不觉得太空洞吗?杜筠青后来明白了,他住这样大的房子,正是要占那一份
屋宇之极。连老亭吕布他们都知道,京城的皇家王府才能有九间大的房宇,康笏南
他似乎要悄然同皇家比肩。按朝制,他捐纳的四品补用道,造七间九架的房宇已有
些僭越了,居然又附了两间大耳房,达到了九数之极。
杜筠青初入这样的大屋,并不知道是住进了屋之极品,只是觉得太空洞,遮拦
那样远,不像是置身室内。她更不明白,这样气派的房宇,康笏南他为什么不来享
用,他平日又居于何处?
这样的疑问,她还不能问吕布。
在这七间大屋中,杜筠青居于最西首的那一间,外面一间,供她梳妆起居,再
外一间,供她演习诗书琴画。中间厅堂,似乎更阔大,说那是康笏南和她平日拜神
见客的地方。东面那三间,也依次供老太爷读书,起居,休歇。但他一直就没有来
过,每日只有下人来做细心的清扫。他是嫌冬日住这样的大屋太寒冷吗?大屋并不
寒冷。杜筠青甚至觉得有些暖和如春了。
比起来,在冬季,她们杜家那间间房屋都是寒舍。只是,一人独处这样的大屋,
那就处处都是寒意,满屋考究又明净的摆设,日夜都闪着寒光。
康笏南还不能忘情于刚刚故去的先夫人吗?那他为什么又要这样快就续弦?或
许真是奉了神谕,娶杜筠青这样的女人,只是为他避邪消灾?许多礼节都省略了,
他并不想尊她为高贵的老夫人?父亲已经成为他的岳丈,他口口声声还是杜长萱长、
杜长萱短的叫。
这里的冬夜比家里更漫长,寒风的呼号也比城里更响亮。没有寒风呼号的时候,
就什么声音也没有,寂静得让人害怕。她不能太想念父亲,更不能太想念母亲,她
已经不能回去了。父亲还在忙于酬谢太多的贺客吧?
她不记得那是进康家的第几天了。这寂静的大屋忽然比平时更暖和起来,还见
更多的下人进进出出。老亭也来查看了一次。总之是有些不同寻常,是不是康笏南
要来了?
想问吕布,又不好意思问。吕布也在忙碌,但表情依旧,看不出有什么特别。
他来就来,不来就不来,但杜筠青还是希望他来。等到夜色降临时,就能知道他来
不来了。
没有想到,午后不久他就来了。那时杜筠青正在自己的书房,拿着一本《稼轩
长短句》翻看,其实一句也没有看进去。他进来之前,她分明已经感觉到了——屋
里的下人已传达出了风吹草动。
“今天不冷吧?”
这是他的声音。跟着他就进来了,问了一句:
“你在看什么书?”
没有等她回答,又问了一声:“你咋没穿西洋服装?”也没有等她回答,他
就走了。
杜筠青正在纳闷,吕布已慌忙过来说:“快请,老夫人快请回房洗漱!”其实,
吕布已经连扶带拉,将她引回了卧房。一进卧房,她就极其麻利地给她宽衣解带。
这是为什么,天还亮着呢!
吕布只说了一声:“老太爷来了,你得快!”
吕布并不管她愿意不愿意,眨眼间已将她脱得只剩一身亵衣。不能这样,不能
这样。但吕布已开始伺候她洗漱,然后连亵衣也给除去了,开始为她擦洗。不能这
样,天还亮着呢。但吕布太麻利了,今天比平时更麻利了不知多少倍,杜筠青在她
麻利的手中不停地转动,根本不能停下来。
不能这样。但她已经无力停下来,也无力再多想,更无力喊叫出什么。
什么都被麻利地剥去了,只用一床薄衾裹了,伏到吕布的背上,被她轻轻背起,
就向东边跑去。吕布居然有这样大的力气。可老天爷,经过的每一处,都有像吕布
一样的下人。不能这样。在康笏南的起居室,那个老亭居然也在——老天爷!
在康笏南的卧房里,有三个像吕布一样的女佣,她们正在给他擦洗,他身上什
么也没有了,听任她们擦洗——天爷。
杜筠青被放到了那张太大的炕榻上,帷幔也不放下来。
忽然发出了响声,像打翻了什么,击碎了什么。跟着就是一阵慌乱,跟着,湿
漉漉的沉重异常的一个人,压住了她。
不能这样,得把帷幔放下来,得叫下人退出去!四个像吕布一样的女人,在这
种时候,仍然在眼前忙碌,麻利依旧。有的在给他擦干身体,有的在喂他喝什么—
—不,得推开他,得把这些女人赶走,得把帷幔放下来!
老天爷,在这种时候,眼前还有这些女人——但他太沉重了,太粗野了。
天还没有黑,光天化日,当着这四个女人——光天化日,当众行房,这是禽兽
才能做的事!应该骂他,骂他们康家。但杜筠青的挣扎,呼叫,似乎反使康笏南非
常快意,他居然笑出了声——那些女人也笑了吧,推不动他,为什么不昏死过去,
为什么不干脆死去,叫他这个像禽兽一样的人,再办一次丧事——
但她无法死去!
吕布后来说,老太爷这样,叫谁也难为情,可听说皇上在后宫,也是这种排场。
杜筠青听了这种解释,惊骇无比。这个康笏南,原来处处以王者自况,与外间
对他的传说相去太远了。外间流传,康笏南就像圣人,重德,有志,贤良,守信,
心宅仁慈得很。就是对女人,也是用情专一,又开明通达,甚会体贴人的。原来他
就是这样一种开明,这样一种体贴!
联想到康笏南的不断丧妻,杜筠青真是不寒而栗。
康笏南看上父亲的开明,看上她像西洋女子,难道就是为了这种宫廷排场?你
想仿宫廷排场,我也不能做禽兽!杜筠青从做老夫人的第一天,就生出了报复的
欲望。
可她很快就发现,康笏南所居的这处老院,在德新堂的大宅第中,简直就是藏
在深处的一座禁宫。不用说别人,就是康家子一辈的那六位老爷,没有康笏南的召
唤,也是不能随便出入老院的。
杜筠青深陷禁宫,除了像影子一样跟随在侧的吕布,真是连个能说话的人也没
有。康笏南隔许多时候,才来做一次禽兽。平时,偶尔来一回,也只是用那种霸道
的口气,问几句,就走了。
开始的时候,杜筠青还不时走出老院,往各位老爷的房中去坐坐,想同媳妇们
熟悉起来。媳妇们比她年长,她尽量显得谦恭,全没有老夫人的一丝派头,可她们
始终在客气里包含了冷意、敌意,拒她于千里之外。六爷是新逝的先老夫人所生,
那时尚小,丧母后跟着奶妈。
杜筠青觉他可怜,想多一些亲近,谁想连他的奶妈也对她充满了敌意。
在杜筠青进入康家一年后,她的父母也终于返京了。杜长萱先在京师同文馆得
一教职,不久就重获派遣,不但回到法兰西,还升为一等通译官。独自一人深陷在
那样一种禁宫,在富贵与屈辱相杂中,独守无边的孤寂,无尽的寒意,杜筠青真怀
疑过,父亲这样带她回太谷,又这样将她出售给康笏南,是不是一种精心的策划?
几年前,父亲意外地客死异国,母亲不愿回太谷,不久也郁郁病故。悲伤之余,
杜筠青也无心去细究了。因为进康家没几年,老东西对她也完全冷落了。也许是嫌
她始终似一块冰冷的石头,也许是他日渐老迈,总之老东西是很少来见她了。她不
再给他做禽兽,但她这里也成了真正的冷宫。
在这冷宫里过着囚禁似的日子,对杜筠青来说,进城洗浴就成了最大的一件乐
事。如果连这件事也不许她做,她就只有去死了。
只是,在年复一年的进城洗浴中,她可从未享受到今天的愉悦。杜筠青第一次
摆脱了影子一样的吕布,有种久违了的新鲜感。
回到康庄,就有美国传教士莱豪德夫人来访。
杜长萱返京后,在太谷的那几位美国传教士,依然和杜筠青保持来往。他们说
是跟她学习汉语,其实仍想叫她皈依基督。而她始终无意入洋教,康笏南也就不反
对这种来往。落得一个开明的名声,有什么不好?
杜筠青照例在德新堂客房院的一间客厅,会见了莱豪德夫人。
“老夫人,贵府还是不想修建浴室?”十多年了,莱豪德夫人的汉语已经说得
不错。
“这样时常进城跑跑,也挺好。”杜筠青的心情正佳。
“我是想请教老夫人,你们中国人说的风水,是什么意思?我记得,贵府不修
浴室,好像也同风水有关,对吧?”
“风水,我也说不清。好像同宅第、运气,都有关系。”
“为什么有关系?”
“我给你说不清。风水是一门奇妙的学问,有专门看风水的人。你们是不是需
要看风水的人?”
“现在只怕不需要了。我们公理会的福音堂,老夫人你是去过的。每次进城洗
浴,你也都路过。我们建成、启用已经有几年了,也没有给你们的太谷带来什么灾
难吧?可近日在太谷乡民中,流传我们的福音堂坏了太谷的风水。”
“有这样的事?我还没有听说。乡民怎么说?”
“说我们的福音堂,盖在城中最高的那座白塔下面,是怀有恶意。乡民说,白
塔就是太谷的风水,好像我们专门挑了这个地方建福音堂,要坏你们的风水。老夫
人,当初选这个地方,你也是知道的,不是特意挑选,是只有那处地皮能买到。那
里,虽然东临南大街,可并不为商家看重。”
“这我知道。不过,我当初也说过,让你们的西洋基督紧靠我们的南寺,驻到
太谷,也不怕同寺中的佛祖吵架?你们说,你们的基督比我们的佛更慈爱,不会吵
架。”
“老夫人,你那是幽默。你也知道,在我们建福音堂以前,你们的南寺,就已
经不为太谷的佛教信徒敬重了。现在,乡人竟说,是我们建了福音堂,使南寺衰败
了。不是这样的道理呀!”
莱豪德夫人说的倒是实情。太谷城中那座高耸凌云的浮屠白塔,在普慈寺中。
这处寺院旧名无边寺,俗称南寺,本来是城中最大的佛寺,香火很盛。曾有妙宽、
妙宣两位高僧在此住持。因为地处太谷城这样一个繁华闹市,滚滚红尘日夜围而攻
之,寺内僧徒的戒行慢慢给败坏了。忧愤之下,先是妙宽法师西游四川峨嵋,一去
不返。跟着,妙宣和尚也出任京西潭柘寺长老,离开了。于是,南寺香火更衰颓不
堪。
初到太谷时,杜筠青曾陪着父亲,往南寺进过一次香。寺中佛事的确寥落不堪
了。只是,登上那座白塔,俯望全城,倒是十分快意的。那时候,南寺东面未建洋
教的福音堂,原来是商号,还是民居,她可不记得了。
“乡人那样说,是对你们见外。你们毕竟也是外人啊。人家爱那样说,就那样
说吧,谁能管得了呢。”
“老夫人,你不知道吧,近年山东、直隶的乡民,不知听信了什么蛊惑,时常
骚扰、甚至焚烧我们办起的教堂,教案不断,情景可怖。我们怕这股邪风,也吹到
太谷。”
“山东、直隶,自古都是出壮士的地方,豪爽壮烈,慷慨悲歌。你们为什么要
到那里传教?豪爽壮烈,慷慨悲歌,你懂词意吗?”
“不太懂。不过,在山东、直隶传教的,大多是天主教派,我们基督公理会,
没有他们多。
“叫我们国人看,你们都一样,都是外人。豪爽壮烈,慷慨悲歌,我也不知用
英语怎样说,总之民性刚烈,不好惹的。”
“我们只是传播上帝福音,惹谁了?”
“你们的上帝,和我们的老天爷,不是一个人。”
“老夫人,你一直这样说,我们不争这个了。那你说,你们太谷的乡民,就不
暴烈吗?”“民性绵善,不暴烈,那也不好惹。”
“山东、直隶和我们教会作对的,大多是习武的拳民。太谷习武练拳的风气也
这样浓厚,我们不能不担心。”
“太谷人习武,一是为护商,一是为健身,甚讲武德的,不会平白无故欺负你
们。”
“说我们的福音堂,坏了你们的风水,这是不是寻找借口?”
“你们实在害怕,就去找官府。”
“太谷县衙的胡德修大人,对我们倒是十分友好。就怕拳民闹起来,官府也无
能为力。山东直隶就是那样,许多地方连官府也给拳民攻占了。贵府在太谷是豪门
大家,甚能左右民心。我们恳求于老夫人的,正是希望您能转陈康老先生,请他出
面,安抚乡民,不要受流言蛊惑。我们与贵府已有多年交情,特别与老夫人您交谊
更深。你们是了解我们的,来太谷多年,我们传教之外,倾力所做的,就是办学校,
开诊所,劝乡民戒毒,讲卫生,都是善事,并没有加害于人。再说,我们也是你们
康家票号的客户,从美国汇来的传教经费,大多存于贵府的天成元。”
“这我可以给你转达,老太爷他愿不愿出面,我不敢给你说定。”
“请老夫人尽力吧。贵府还有一位老爷,是太谷出名的拳师。也请向这位老爷
转达我们的恳求!”
“我们这位老爷,虽是武师,又年近半百,可性情像个孩童。他好求,有求必
应。只是,他能否左右太谷武界,我也说不准。武师们要都似他那样赤子性情,你
们也完全不必害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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