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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八


  按说,安忠良是有选择的机会的。清党开始的时候,他可以像凌凤一样选择革命,凌凤就进行了这样的选择,从国民党员变成了共产党员。抗战爆发,国共再度合作时,安忠良可以选择真诚地和他合作。就是在常七旅附逆投敌,安忠良孤身一人逃到解放区时,他还可以像岳雨生一样,选择留在解放区。然而,没有,安忠良没有做这样的选择。他紧抱着他的三民主义和他的蒋委员长至死不悟。

  如此一想,郜明又觉着安忠良是自寻死路,既怪不得命运,也怪不得他。不过,就是在那刻儿,郜明还是没想到一定要杀掉安忠良。在晚年回忆起这段旧事的时候,郜明还说:他是想给安忠良留下一条命的,判安忠良死刑并不是他的初衷,决定死刑判决的不是他,而是安忠良自己,安忠良太强硬了,非要往枪口上撞。那天,他那么礼貌友好地对待安忠良,安忠良却毫不动容,其顽固恶劣的态度让他忍无可忍。

  那一幕郜明记得很清楚,安忠良在两个监狱卫兵的押解下走进会见室时,他主动站了起来,像老朋友一样迎上去说:“忠良兄,别来无恙乎?”

  安忠良冷冷看了他一眼,在会见室当中站定了,而后,脖子一扭,眼盯着楼顶板,一言不发。

  郜明笑了笑,友好地拍了拍安忠良的肩头,叹口气说:“坐下谈吧!”

  安忠良坐下了。

  郜明拿起一只苹果在手上削,边削边道:“老兄,见你一面可不容易!1944年在北溪河一分手,转眼就是六年喽!这六年的变化可太大了!说实话,六年前我可没想到会以这种形式和你老兄见面,可是历史做了这种安排嘛!你我想回避也都回避不了,是不是呀?”

  安忠良不做声,他把削好的苹果递给安忠良,安忠良也不吃。

  郜明依然自顾自地说:“不知你想过没有,我们为什么会以这种对双方都不太愉快的形式见面呢?历史为什么会做这种安排呢?恐怕你是想过的吧!我就想过嘛!我认为原因很简单,那就是我们共产党领导的事业,代表了人间正义,代表了时代的进步,代表了国家和民族兴旺强盛之方向!人民唾弃了你们,选择了我们,我们的事业就胜利了,你们的挣扎就失败了,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安忠良眯着眼睛靠在沙发上,像是睡着了。

  郜明这才有些火了,提高声音又说:“既然这么见面了,我认为我们还是应该好好谈谈嘛!装聋作哑是毫无用处的!你安忠良如果是条好汉,就应该有勇气面对现实,和过去决裂,向人民靠拢嘛!”

  安忠良丝毫不为所动,仿佛根本没听到似的。

  郜明这才明白,对安忠良来说,劝导是没有用的,遂板起面孔站了起来:“安忠良,我警告你:负隅顽抗是毫无意义的,清浦人民和我本人对你的罪恶历史是一清二楚的,你自己不坦白交代,人民法庭照样可以根据事实治你的罪!现在要你交代,是给你一个机会,作为一个老对手老熟人,我奉劝你珍惜这个机会!”

  安忠良睁开了浮肿的眼睛,开始拔胡子,一根根拔,拔得很认真。郜明强忍着怒火,走到安忠良面前:“说吧,老兄,你们的反共救国委员会策划了哪些行动?还有哪些秘密联络人员?除清浦外,还和哪些地方联系?”

  安忠良把拔下的黄胡子一根根往茶几沿上粘,似乎兴趣十足。

  郜明看着安忠良的举动,怔了一下,而后苦苦一笑,不无真情地说了句:“忠良兄,你老了……”

  安忠良这才抬头看了他一眼。

  安忠良的目光和他的目光在一瞬间撞了个正着。

  郜明突然发现安忠良的眼圈红红的,便又有了信心,继续说:“我知道你在听,这就好。现在,我以1925年那个早晨起誓,只要你彻底交代,认识自己反共反人民的罪恶,我担保共产党不杀你!说吧,把知道的都说出来吧!”

  郜明的恳切并没有打动安忠良,安忠良弹掉粘在手上的胡子,把手一袖,又闭起了眼。

  郜明苦苦一笑:“你不说,我们还是可以查清的!你们反共救国委员会的主要成员都落网了!不过,我们查清和你交代的性质就不同了!我们共产党不主张以恶报恶,更不愿多杀人。我们抓了那么多战犯都没杀嘛!所以,你也不要怕,不要以为落到我们手里就是死路一条,事情恰恰相反,这是新生的开始!”

  安忠良还是没有反应。

  忍耐到了极限,郜明再也无法忍下去了,声音一下子提高了八度,一拍桌子,厉言正色道:“……你要真这么执迷不悟,死心塌地地为蒋匪帮作殉葬品,我们也没有办法,不论是作为一个老共产党员还是作为一个老朋友,我对你都是仁至义尽了,这一点你应该清楚!我们不愿多杀人,可你硬要把脖子伸到我们人民民主专政的刀口下,想和我们比试比试,我们也只好奉陪到底!”

  安忠良似乎被吵醒了,缓缓睁开了浮肿的眼皮,盯着郜明看了好半天,才淡淡地道:“老弟,这就对了嘛,这种狠话你该早点讲嘛!过去我审判你们这些共匪的时候也这样嘛!现在,你既然把狠话都讲出来了,那我也可以告诉你们了:我安某人是什么也不会供的!对我的为人,你郜明应该知道。军阀督办赵屠夫的手段我就领教过了,今天你们这一套想必也不会比他高明到什么地方去吧?”

  郜明从安忠良的话中听出话来,1925年在威廉大街125号天花板上看到的那一幕,又及时地浮现在郜明眼前,仿佛就发生在昨天。然而,就算是发生在昨天,事情也还是过去了,他没有必要,也决不能沉湎于昨天,而忘记今天面对的这场严峻的斗争。今天只要安忠良不坦白招供,昨天就再也不应该被记起!

  郜明正视着安忠良说:“当年你和我们共产党合作,在反动军阀面前不低头,不出卖自己的同志,是好样的,是进步的。今天,你在代表人民的中国共产党人面前死不认罪,死不招供,则是愚蠢的,反动的,是性质完全不同的两码事!”

  安忠良拉动枯黄的面皮,冷冷一笑:“我看是一码事嘛!你们是一帮以匪乱起家的新军阀嘛,我可还是我!可以明白地告诉你,郜明,落到你们共匪手里,我根本没指望活下去!”

  就说到这里,安忠良闭上了嘴,再不说话了,在后来接连三次审讯中也未吐一字。最后的结局是可以想象的,安忠良先是被钉上重镣反拷双手,投入死牢,不知是三个月还是四个月后,被镇压了。

  郜明在镇压名单上签了字,并亲自主持了在华荧山脚下召开的公审大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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