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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五


  十年不见,安忠良见老了,眼角和嘴边已现出了深浅不一的皱纹,而且明显地发福了,小肚子挺了起来,脸孔胀大了许多,两只手肉滚滚的,绵软得很。和郜明握手时,安忠良神态坦然,充分表现出了一个官场政客的成熟和圆滑。

  这位老对手只字不提十年中积欠共产党人的人命账,呵呵一阵笑,把那十年的时光一笔勾销了,摩擦着郜明的手臂说:“郜明老弟啊,这许多年我好想你啊!知道你要到清浦来,我真高兴!我对他们说了,郜明我了解,我们有过很好的合作经验,和他一起共事,我有信心,若是换了别人,我就不敢说这个大话喽!”

  安忠良表情、语调很真诚,那样子恍惚不是冤家聚首,而是老友重逢。

  郜明却分明从面前这位老友脸上看到了一张张苍白失血的脸孔,总觉着握着他的那只绵软的手沾着腥湿的血。郜明当时还没成熟到圆滑的地步,还不习惯于把真实的思想藏匿在心的深处,一开口就暴露了情绪:“是哦,老兄,十年前的合作你可没赔本!我们却吃了大亏,我可差一点连脑袋都贴进去了!”

  安忠良一怔,随即笑道:“哪里!哪里!你也没赔么,你的脑袋不是还好端端地长在你自己的脖子上么?!我看呀,你老兄倒是赚了。”

  “哦,我还赚了?赚了啥啊?”

  “嘿,赚了我们一个女党员同志嘛!把凌凤赚到手里做老婆了嘛!”

  随即又是一阵笑。

  当时凌凤也在场,凌凤说:“哎,我可是让你们硬推到郜明身边去的啊!”

  安忠良却没再就着这个话题说下去,收敛笑容道:“笑话,全是笑话!反正你们来得好!我和清浦党部同志们真心诚意欢迎,真心诚意和你们好好合作!你们共产党放弃了阶级斗争,拥护蒋委员长了,我们就有了共同的语言,就有了合作的基础。而有了我们两党的真诚合作,中国的抗战就大有前途……”

  这话真刺耳,就像狱中天井里的口号一样刺耳,屈辱感再一次涌上心头,想压抑也压抑不住。郜明尽量平静,但却毫不退让地道:“放弃阶级斗争,是我党出于民族存亡的大局考虑后作出的重要让步,我们拥护的蒋委员长是领导全民族抗战的蒋委员长,而不是当年那个对日妥协投降,光会搞安内的蒋委员长。”

  安忠良道:“不好这样讲吧。作为一个泱泱大国的领袖,蒋委员长怎么会对日妥协投降呢?怎么能容忍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呢?蒋委员长一直是主张抗战的嘛!过去蒋委员长无法实施抗战大计,是因为你们搞阶级斗争嘛,你们搞阶级斗争,闹得四邻不安,国无宁日,蒋委员长当然要安内喽!安内还是为了攘外么!现在你们接受了蒋委员长的感召,不搞阶级斗争了,就不存在安内问题了!”

  郜明马上反驳:“如此说来,对今日民族危亡的局面,倒是该由我们共产党负责喽?那么请问:东三省是在谁手里丢的?华北又是在谁手里丢的……”

  安忠良挥手阻止了郜明的话头:“好了,好了,这些问题我们日后再讨论吧!我看,咱们还是先去喝点什么吧?市党部的同志们要为你们夫妇接风呢!”

  第一次谈话到此结束。后来——大约是1950年,当他作为审判者站在安忠良面前时,才发现在1937年10月的谈话中,他是虚弱的。他和安忠良进行的关于国共合作的争论,从表面上看似乎没有输赢,但在心理上他是输了。他背后既没有一个强大的政权,也没有一个和他的真实感情相吻合的政党意志,因而也就无法用宽厚的形式表现出坚定的自信。

  不过,当时他并没想得这么深远,甚至连自己的虚弱都没有觉察到。感受最深的只一点:安忠良还是安忠良,这个老对手并没有因为形势的变化而产生任何实质性的变化,随时有可能在合作破裂的时候,再次向共产党人举起屠刀。对此,郜明不能不保持高度的警惕性,幻想和他们进行真诚无私的合作是幼稚可笑的。

  后来的事实证明,他这个判断是正确的。历史的创伤的确是难以弥合的,要使清浦国共两党的关系回复到1925年的那个早晨去,是不可能的。当晚接风酒宴上的一件小事给郜明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安忠良的夫人唐娟出席了酒宴,当他喊着“唐姐”,真诚地向唐娟敬酒,为那个被拯救的早晨致谢时,唐娟却冷冷地看着他,冷冰冰地称他“郜同志”。而后说了一句话:“我真后悔救了你,不救你,我才一岁的闺女也不会被你派人炸死。”说罢,把一杯酒泼到了他脸上。

  郜明满脸是酒,举着杯呆住了……

  “郜同志”没几天就成了“郜主任”。清浦工人抗日救国团成立,他做了救国团政治部主任兼副总团长,凌凤也在市妇救会做了一个什么委员,夫妇二人双双住进了作为清浦市总工会会所和救国团总团部的威廉大街125号。安忠良和当年的许多老熟人、老朋友常到125号来,和他谈工作。故人旧景时常诱起郜明无限深情的回忆,使他在下意识中觉着当年的总同盟罢工似乎一直没有结束,一直延续到了今天。可也正是这些故人旧景,不断地向他提出警告,要他事事警惕。高度的戒备自然造出许多过分的敏感。后来,上级党组织不得不向郜明提出警告了,要他在坚持原则的同时,注意维护国共两党的团结,坚持统一战线方针。

  郜明口头上接受了,心里却并没有接受。甚至在安忠良们下令逮捕处决季伯舜和那些破坏抗战的反动托派分子的时候,他都无形中感到惊异和不安。尽管他嘴上和心里都不承认季伯舜那帮人是什么共产党,可潜意识中却又那么固执地认定特别执法队射向季伯舜们的疯狂子弹也击中了他。有一次在睡梦中,他分明看到安忠良提着冒烟的手枪,一步步向他逼来。安忠良脚下就躺着季伯舜血肉模糊的躯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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