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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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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追忆中,走向了伟大,走向了永恒。 多少个不眠的夜晚,季伯舜写着写着,就握着笔睡着了。许多臆想中的景象化作奇奇怪怪的梦,飞入了他残余的岁月,补充了他残余的生命。 他梦见,他和一群人要到美丽的天堂去,而他和那群人站立的地方却是一片泥泞的旷野。旷野上有许多路,也不知到底哪条路通往天堂。他在许多路的路口孤零零地立着,为大家找路。天在下雨,下得很大,他感到冷。通往天堂的路到底找到了,路的标记就是托洛茨基那高大伟岸的身躯啊!可偏在这时,又一群人吵吵嚷嚷过来了,说是也要到天堂去。他很高兴,叫他们跟他一起走,高举托洛茨基的大旗。那群人却不听他的,不相信他和他的同志们找到的这条路。他们把他抬起来,摔到泥水里,哄笑着跑了。他木然地爬起,固执地在原地站着,迎来了第二群人。他又向他们讲,他知道一条最成功的路,能把大家带到无比美好的天堂。他们还是不听他的,还用脚踢他的屁股,踢倒了他,那帮人又走了。他只好在泥水中爬,向他知道的那条能往天堂的路上爬。爬着,爬着,雨停了,云散了,太阳出来了。他在耀眼的阳光中看到了托洛茨基。 托洛茨基站在一座高大的教堂门口厉声责问他:“拉舍维奇同志,你们是怎么了?中国的事情,怎么让你们搞得这么糟?是不是怀疑我的马克思主义主张不正确?” 他满身泥水站起来,对托洛茨基道:“不,不,托洛茨基同志!我和中国托派同志们从没怀疑过您!我们在中国的失败,不是因为您的马克思主义主张不正确,而是因为我们没有实践您的主张的机会,我们中国同志的素质太差!理论家多,实干家少,有些人个人野心也太大,把有些可能争取到的机会也丧失了。” 托洛茨基又问他:“受了这么多磨难,革命的马克思主义你还信仰吗?” 他说:“信仰!正是这信仰的力量才使我战胜了磨难,走到了今天!” 托洛茨基挥起了手:“说得好!生命是短促的,而信仰是永恒的!倒下了一个先行者,千千万万后来者将会继续接过信仰的旗帜,一代代传下去,直至实现世界大同的共产主义……” 他十分感动地倾听着,继续向前走。 这时,不知从哪儿飞出一颗子弹,把他打倒了。 他倒在清浦威廉大街上,眼见着安忠良、钱二小姐、郜明、郑少白、李维民、章小寒和许许多多人提着冒烟的枪,轰轰然向他走来,用一双双有力的脚践踏他的躯体。他痛极了,却毫无畏惧地高呼:“信仰和思想是无法消灭的……” 他梦见,他躺在了病床上,不是在中国的清浦、上海,而是在苏联的莫斯科,守在他身边的也不是护士,而是一帮苏联格勃乌,他们训斥他,要他放弃反对派立场。他在干什么呢?唔,他在背诵一首诗,一首马雅可夫斯基写的诗: ……波兰的督军, 在我们的脊背上 烙上了一颗颗红星; 马蒙托夫匪帮 把我们活活埋在土里, 只将头露在地面上。 那些日本鬼子 把我们塞进机车锅炉里活活烧死, 他们把熔得火红的铅水 灌进我们的喉咙里…… 格勃乌人员的怒吼打断了他的背诵,他听到一个阴冷的声音在说:“……拉舍维奇,这对你是最后的机会了,否则,你将被驱逐!” 他梦见,他被驱逐了,坐在牛车上。牛车不是在土耳其,而是在豫西老家的田野上缓缓行驶着,车轮的每一下转动都发出沉重而刺耳的钢铁断裂般的声音。他听不下去了,跳下车,挤到牛身边拉起了车。 拉着,拉着,他变成了一头牛,背负着重轭,吃力地向前挣扎着,驭手扬起的鞭子不时地狠狠落到他脸上、脖子上、赤裸的脊背上…… 一直到被特赦释放,一直到死,大舅舅都没能摆脱那接连不断的倔犟而苦涩的梦。这一点,是我在大舅舅死后,读完他的全部书稿才知道的。直到这时,我才明白,为啥他会默默望着阁楼窗外的东平湖,独自一人悄悄流泪。为啥他会在弥留之际挂记着那艘1925年驶离清浦港湾的“大和丸”。大舅舅的一生就是一场接连不断的噩梦,而噩梦的起点正是那艘大和丸的甲板。 大舅舅告诉我,在安徽劳改农场写的东西一直没被监管人员发现。在监管人员看来,他是只死老虎了,蹲在那间不足五平方米的小房间里,等于提前进了坟墓。他们再也没想到,这个老犯人的生命力会这么顽强,竟会挨到特赦那天。而且竟在他们的眼皮底下以写材料为掩护,陆陆续续用俄文写下了近二十万字的回忆录,并在释放后又活了九年,最终用中文完成了这部遗著《忠于信仰的人》。 我想,他一生中真有什么值得他自豪的事的话,这正是最大的一桩:大舅舅用坚定的信仰,创造了生命的奇迹,向人们昭示了生命在苦难面前的惊人承受力。 大舅舅是1985年以八十二岁高龄辞世的。和他的母亲,我的外祖母同寿。他咽气是在夜里零点以前。母亲说,若是在零点以后,便是第二天了,第二天恰是我外祖母去世二十周年的忌日。 对大舅舅这独特而复杂的一生,我不知该怎么评价?我不知道他究竟是个顽强不屈的战士,还是个固执己见的疯子?我不知道作为一个人,是不是该这样追求,这样生活? 大舅舅说,就应该这样追求,这样生活。这是作为万灵之长的人与其他动物的一个重要区别,更是作为一个革命者和庸庸碌碌的市侩们的一个重要区别。 大舅舅说,他如果愿意的话,是可以换一种活法的。他一生的苦难不是命中注定的,而是他自己选择的。1928年在莫斯科,他选择了被驱逐;1933年在上海,他选择了坐牢;1938年,面对日本人的利诱,他没动心……他不是没有选择的机会,而是不愿意为一己私利去做市侩,做苟活着的劣等动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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