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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


  第二天放风时,季伯舜听见同室的那个钱奋启在厕所里告诉郜明,说他不但是顽固的托派分子,还是托派中央的中央委员。季伯舜当时的身份是公开的,季伯舜过去曾和钱奋启说过,钱奋启是知道的,钱奋启要郜明在他面前小心些。

  果然,收风之后,郜明要钱奋启守着门口,自己严肃地走到他面前蹲下了:“老季,你真是托派的伪中央委员么?”

  季伯舜知道决裂是不可避免的了:“不错!不过,需要更正的是,中国共产党左派反对派的中央,是真正代表中国无产阶级利益的党中央,并非什么伪中央,我们的总书记陈独秀,也是当年你们的总书记嘛!”

  “你……你们这是严重破坏革命!”

  “错了,我们左派反对派是在不断革命,同志,你知道不知道托洛茨基同志的‘不断革命论’啊?”这话已有点嘲弄的口吻了。

  郜明火了:“知道,那是些完全不切实际的骗人的破烂,所以我们才肃托!”

  季伯舜不火,很冷静地道:“老部,别急,真正的马克思主义者是骂不倒杀不绝的,类似的话托洛茨基同志也说过的。对了,我多次聆听过他的教诲!”

  郜明失望极了,一脸沮丧之色:“老季,我知道你,你可是我党的老同志了,怎么到了一趟苏联,回来后竟变成了这样子!你真让我失望!想想清浦吧,那会儿,咱们在一起合作得多好!”

  季伯舜也动了感情:“是的,我也忘不了清浦,忘不了你,不是你在总同盟罢工失败后安排我去旅顺口,我就到不了苏联,就找不到革命的马克思主义真谛,今天也许还会像你一样陷在斯大林主义和中国党的机会主义泥坑里不能自拔。我真感谢你,真的,不是讥讽,是真心感谢!老郜,不,老……老程,你再听我细细地说一说托洛茨基吧,托洛茨基属于我,也属于你,属于全中国和全世界!”

  郜明痛苦地摇了摇头:“不必了,我知道中国需要什么,这个话题我们应该永远结束了,未来的历史将会为我们今天在监狱中的争论作出答案的……”

  季伯舜点点头:“我也相信历史的答案。有些答案已经作出了,比如说当年的大革命,如果当年我们不听共产国际的瞎指挥,早点独立出来……”

  郜明果断地截住了季伯舜的话头:“好了,不说了,人各有志,不可强迫,不过,作为当年在大革命时期共同战斗过的老朋友,我要求你做到一点——”

  “做到什么?”

  “不要利用敌人的手来解决我们之间的信仰分歧,好吗?”

  “这……这话我不太明白!”

  “老季,你别装,你应该明白!你们托派的马玉夫不就是因为你们内部的分歧向敌人告了密么?我因此很怀疑你们托派是不是有一种告密的传统……”

  季伯舜一下子觉着受了极大的污辱,浑身不禁颤抖起来,抖了半天,扬起胳膊,狠狠打了郜明一个耳光:“放屁!你……你们中央出的叛徒还少么?!”

  没想到,挨了耳光之后,郜明愣了一下,倒笑了:“好!你老季是条汉子!”

  季伯舜痛苦地将脸扭到了一边。

  这一个耳光结束了当年的一切友谊。季伯舜真没想到,友谊——在当年斗争的血火中结成的友谊,在后来各自选定的信仰面前竟这么脆弱,这么不堪一击!

  后来,郜明真出了事。半个月后,郜明共产党员的真实身份还是暴露了。军警把郜明提出去重新审判,再次押回监狱时,已改判无期徒刑。郜明因此认定是反革命托派分子季伯舜出卖了他,暗中串联钱奋启和狱中的一些党员政治犯准备收拾季伯舜,只是因为改判后,郜明不再和季伯舜关在一起了,便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而季伯舜呢,对这场关乎性命的重大危机,事前竟然一点也不知道。

  这年秋天的一个上午,季伯舜上厕所的时候,郜明、钱奋启,还有其他号子的两个年轻人一拥而上,动手收拾他了。未待季伯舜提起裤子,甚至未待季伯舜喊出“救命”两个字,就一下按住了季伯舜,用脚镣勒住了他的脖子。季伯舜拼命挣扎的时候,钱奋启掀起粪坑的盖板,三人把他抬起来,扔进了一人多深的粪坑里。季伯舜落入粪坑时,才喊了起来,惊动了院中的看守,从死神手里挣出了一条命。

  这事在狱中闹出了一场风波。同时被关押在这座监狱的其他几个号子里的七位托派同志为了声援季伯舜,绝食抗议。而季伯舜又因这场灾难大病了一场,几天昏迷不醒。反动当局在这种情况下以保外就医的名义,提前四年释放了他。

  这提前释放的事实,在客观上进一步证实了告密的可能性和可靠性。狡诈的狱方为了便于控制和分化狱中的政治犯,也多次隐隐暗示,说季伯舜终于迷途知返,走上了悔过自新的道路。季伯舜接到狱中托派同志带出的谴责信后,几乎气昏过去,当天下午即主动投狱。

  狱方拒不接收。

  在那个阴沉沉的傍晚,季伯舜蹲在监狱门口呜呜哭得像个孩子……

  十八年后,这件事才在清查敌档时弄清楚了:向监狱当局告密的不是他季伯舜,而是那个钱奋启。是钱奋启听了他和郜明的谈话后,利用放风的机会向看守主任告发的,告发的日期是1936年9月9日。记录的告发材料上书记员和钱奋启本人都签了名。这事弄清的时候,季伯舜并不知道,那时,他已进了共产党的监狱,以历史反革命的罪名继续坐牢。1936年无端沾上的浑身粪便,依然在他心里散发着一阵阵连他自己都感到恶心的滔天臭气。等季伯舜自己弄清这件事时,已是被特赦释放之后了。为此,季伯舜专门写了一封信给已在北京做了大首长的郜明。可一直到死,季伯舜都没接到郜明的回信和任何形式的回音。

  他们的友谊在1936年就彻底完结了。

  然而,季伯舜在《忠于信仰的人》中说,他寄出那封信后,期待的并不是来自历史的友谊,而是来自北京的歉意。对政治贞洁和政治操守,他从来都是严肃认真的,就像1936年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主动投狱一样严肃认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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