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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当年年底,市委作出了审查结论,定性为叛徒,上报省委,建议开除郑少白的党籍,撤销党内外一切职务,并开除工会会籍,作为历史反革命,移交司法机关处理。到了次年三月,省委的批复传达下来了,省委同意开除他的党籍、撤销党内外一切职务,但不同意作为历史反革命交司法机关处理,批示上写得很明确:“……定性为叛徒,但鉴于此人有长期抚养烈士遗孤之情节,敌我矛盾作人民内部矛盾处理,可考虑保留其工会会籍,遣返原东方机车厂当工人,控制使用。”

  当省委的批复和郑少白见面时,组织郜老部长问他:“郑少白,对这个处理,你有什么意见?”

  郑少白心悦诚服地连连点头哈腰道:“没意见!没意见!党组织是实事求是的,处理也是宽大的,我……我感谢党组织!感谢党组织!”

  郑少白说的是心里话,党没让他给王三哥抵命,没把他判刑关进监狱里,甚至连历史反革命的帽子都没给他戴,真是宽大得令人难以置信了。他不能不真诚地表示感谢。

  晚年郑少白曾私下和自己老婆叶春兰说过,他能侥幸留下一条命来,全靠了两个人。一个是重义气讲交情的原工团领袖安忠良。这个老国民党人是真心为他好,知道他不是搞政治斗争的料,让他及早出局了,临死也没拉他去垫背。再一个,就是他抚养长大的王玲了。处理结论一下来,他就知道了:王玲曾为他的事到省委组织部去过三次,写了一份催人泪下的材料,还找到了第三书记郜明,要求郜明和省委看在他努力抚养烈士遗孤的分上,妥善予以从宽处理。据说,郜明只讲原则,不讲昔日情义,想把他交司法审判。倒是省委第一书记看了王玲写的材料,受了感动,最后拍板决断,最终把他的问题作人民内部矛盾处理了。

  王玲和她哥哥王涌不同。王涌知晓事情真相后,再也没进过他家的门,而且写出书面材料交给市委,宣布和他断绝一切关系,要求组织部门严格按照有关规定办。那时候,王涌已经当上了清浦市东区区团委书记。王玲则不同意哥哥的做法,她忘不掉自己牺牲的父亲,也忘不掉为了抚养他们兄妹而不惜偷窃坐牢的养父。知道事情真相后,她默默哭了几场,后来,擦干泪水又到郑少白家去了。当时,郑少白还被关在公安局拘留所隔离审查,只有叶春兰和孩子们在家。王玲扑到叶春兰怀里,又是一场痛哭,三天后,啥都没说,也没给自己的亲哥哥王涌打个招呼,就独自一人去了省城,找到了省委组织部,为叛徒养父说情……

  郑少白再次见到王玲,已经是受了处理,回厂当工人之后的事了。是在自己家里见到的。对这难堪的会面,郑少白思想上没有准备,按他的想法,他和王涌、王玲没必要再见面了,见面只能造成双方的痛苦和尴尬。尤其是对王玲,他更无颜相见,这孩子的有情有义,正好映衬出了他的无情无义。她认他这个养父倒不如像王涌一样不认他这个养父来得更好。双方互不相认,过去的变成了历史,大家就都可以更轻松地开始自己新的生活了。

  对新的生活,郑少白是满意的。他在十三岁的那个早晨,在王寿松王三哥的引荐下,从山东枣庄乡下走进清浦东方机车厂,走到台案前,干的就是钳工。今天,在纷乱的人世上兜了一个大圈子之后,又回到了自己熟悉的台案前,又摸起榔头、扁铲干起钳工,原本是很自然的。他不是个革命家,从来就不是,他只是个好钳工。对这一点,他在十三岁进厂的那个早晨就该清楚,可他偏不清楚,后来又碰上了郜先生、季先生和那场总同盟罢工,结果,就出了这天大的麻烦。

  见到王玲的那天下午,郑少白的活干得挺不赖,配好了一副轴瓦,还剔了大半个键槽,不知不觉,时间就从身边滑过去了,下班的铃声就响了。郑少白在厂澡堂洗了个澡,披着厂里发的蓝粗布防寒大衣往家里走,脑子里根本没想到王玲,更没想到要和王玲见面。

  处理结论下来后,叶春兰倒是要郑少白去向王玲道谢的,郑少白想了十几天,最终还是没去。叶春兰要把王玲请到家里来,郑少白也没同意。他以为这痛苦和尴尬是可以躲避的。

  却没躲成。

  那天,王玲到他家来了。

  郑少白是在走到家门口时才发现的。他先是听到叶春兰在和什么人说话,郑少白以为是串门的邻居,也没注意,“咣”的一声,把院门推开了,推开院门才发现,王玲在堂屋火炉前坐着,郑少白一下子呆住了,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王玲站起来,盯着他喊:“叔!叔……”

  郑少白“嗯嗯”地应着,木然地向王玲面前走,走着,走着,眼圈就红了,脚脖子就软了,刚跨进堂屋的门槛,就不由自主地跪倒在王玲面前,泣不成声地道:“玲儿,我……我对不起你!对……对不起你死去的爹!我……我欠了你们王家的血债到死都还不清啊!我……我不忠不义呀!我……我没良心啊……”

  我家老爷子从此玩完,1925年参加革命,最后还是以八级钳工的工人身份退休了。

  这期间,老爷子的心境是平和的,对组织上的处理是感激不尽的,干活死卖力,厂里上上下下没人能说出他的不是。玲姐也常来。那时我还小,记得只要玲姐一来,家里就像过节一样,啥好吃的都有。玲姐每次来也带东西,我上小学三年级那年夏天,她买了一大块肉来,怕有十好几斤,我吃了肉喝冷水,拉了好几天肚子。涌哥没来过,现今他长的是个啥模样我都记不清了,可涌哥的儿子偷偷来过一次,是玲姐带来的。老爷子还给他扯了身灯芯绒的衣料,让母亲做,后来也不知他穿了没有?涌哥是认认真真地和老爷子划清界限了,他若是知道自己儿子的衣裳是老爷子给做的,必定不会让自己儿子穿……

  老爷子退休是1966年,退休没两天,“轰轰烈烈”铺天盖地来了。老爷子不必说,又倒了霉,那些经他手发展的党员们也跟着倒了霉。造反派们声称挖出了一颗隐藏很深的巨型定时炸弹——清浦假党员集团。假党员集团中首当其冲的是涌哥,那时,涌哥已经当上清浦市委常委,市委组织部部长。另外还有两个人也进了市委领导班子,一个好像是副市长,一个好像是宣传部的副部长。涌哥他们自然不服,据理力争,说当年老爷子发展的党员,1950年就进行过甄别,1956年省委批复对老爷子的处理决定的同时,又进行过第二次审查甄别,因此,说他们是假党员集团,是毫无道理,也毫无根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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