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周梅森 > 重轭 | 上页 下页


  郑少白觉着问得很怪,革命党难道还有两个么?听二位先生往细处一说,才知道,还真就是两个哩。一个叫做国民党,一个叫做共产党。安忠良先生是国民党里的人,郜明和季伯舜先生是共产党里的人。这就让郑少白为难了,一女不好二嫁,一身不好二许,在这两个都挺不错的革命党中选一个,就得慎重了。

  郑少白慎重地想了几天,选定了共产党。选择的依据是:从人数上讲,三个北京来的先生中有两个共产党,共产党力量好像大一些,入伙总要捡大的入么。再者,共产党里的郜先生故事讲得好,比安先生讲得好。尤其是从“山东交涉”到“五卅沪案”那一段,讲得他直掉眼水儿。对了,对了,人家郜先生还会唱莲花落哩,每晚都教他唱:“……记得前清道光年,事情就是鸦片烟。英国烟土到得齐,碰上钦差林则徐。烧了洋烟一声喊,广东开了一大战……”品品那调儿,那滋味,能不入人家共产党么?!于是,郑少白就入了共产党。

  为怕国民党里的安忠良先生不高兴,入过共产党,郑少白马上就跑到安先生那里去解释。安先生大度地拍着他的肩头说:“少白老弟,入共产党就入共产党吧,其实入谁都一样,两边拉的都是中国这辆车,都是为了打倒反动军阀帝国主义列强,让中国劳动大众和全体国民过上好日子!”安先生的大度益发使郑少白惭愧,郑少白就忘了一身不二许的初衷,真诚地提出:“安先生,那……那我再入你一个国民党吧!”安先生笑了,说:“傻兄弟啊,你入了共产党,就是入了国民党,你们共产党早在一年多前就以个人的名义,集体参加我们国民党啦!”

  他回去问郜明先生,郜先生说:“是的,现在国共合作嘛,我们共产党的确是都参加了国民党。不过,这里面还有区别。”郜先生给他摆了一大通道理,说共产党是劳工阶级的政党,将来要搞社会主义,搞共产主义的,而国民党的革命目标只是实现三民主义。共产党目标比较远大,而国民党的目标不够远大。郑少白听得极是糊涂,尽管不住地点头,心里却认为:这不都是一回事嘛,啥目标远大不远大的,只要是为穷哥们好,就都是好人,两个党就都是革命党。

  屋里的八个执委都是革命党,有共产党方面的,有国民党方面的,郜明先生是共产党方面的大首领,安忠良先生是国民党方面的大头目。现在他知道了,认真地说起来,还是安忠良先生那党的团伙大一些,安先生的官也大一些,安先生的党管着郜先生的党嘛,决定事情的必是安先生无疑。安先生只要一说到撤,他马上就拔腿走人,决不能让警察厅和赵督办的恶狗活拿了……这么一想,郑少白就觉出了自己的荒唐:什么共产党、国民党啊,只怕这个会一散,都与他没啥关系了,就像看大戏似的,场子一散,谁还和谁有关系?!

  问题是得撤,得赶快撤,别让人家活拿了,人家天一亮就要全城拿人了!

  谢天谢地,安先生终于谈到了撤的问题:“……鉴于目前的危险形势,鉴于本次总同盟罢工之实质性的胜利,我们两党负责同志昨日举行紧急联席会议,决定停止总同盟罢工,执委会六位同志立即撤离清浦。”

  六位?哪六位?有没有他?郑少白的心又悬到了喉咙口上。

  安忠良喝了口水,继续说:“这六位同志是:季伯舜,桑叶,郜明,郑少白,凌凤,章小寒。我和贺恭诚因为在本次罢工中露面较少,而且又是本地人,留下来处理善后事宜,继续领导合法斗争。”

  郑少白这才松了口气,转过身子,去看矮矮胖胖的贺恭诚,心里直为他叫屈。贺恭诚原也和他一样,是个工人,在码头上扛大包的,去年参加了国民党,也不知领没领过工钿,领过几回工钿,现在竟叫安先生抓住了,真个是冤枉之极。

  这时,郑少白投向贺恭诚的眼光是真诚而富有同情心的。

  贺恭诚却没察觉到,贺恭诚在那默默抽烟,两只眼睛被烟熏得眯乎着,像在打盹。

  一时间,屋子里很静,谁也不说话,事情明摆着的:同志本是同林鸟,大难来了各自飞。那一刻儿,郑少白若不是怕第一个走人丢颜面,早就起身拍屁股了。郑少白当时揣摸,那些被指令撤走的人仍坐着不动,大约也是怕丢颜面的。

  郑少白就用挑唆的眼光去看坐在壁炉边同一张沙发上的桑叶和凌凤。桑叶是大兴纱厂的女工,凌凤是女中的教书先生,郑少白认为,这两个女人应该先拔腿撤走,她们先拔腿撤走,谁也不会笑话的。女人么!

  两个女人在低头说话。

  挑唆的目光打不到她们脸上。

  郑少白很有些失望。

  “……诸位看看还有什么意见么?若是没有,那就这么定了!执委会自今日始停止公开活动,转入地下……”安忠良用询问的目光望着郑少白和大伙儿。

  郑少白自是没有意见,除了倒霉的码头工人贺恭诚,大伙儿想必也不会有啥意见,人家都让你撤走了,你还能有啥意见?!真是的!

  不料,偏在这时,郜明先生说话了,而且站了起来。“忠良兄,我还是坚持我的意见!我和少白同志也和你们一起留下来!你说得不错,我和少白同志是露面太多,引人注目,可我们也有优势嘛!我们在工友中最熟,和十几家工厂的工团都有来往,随便往哪个工厂一躲,那帮恶狗就找不到了!不是么?!再说,少白也是本地工人,在清浦有不少把弟兄和老关系,也能保护我们的,对不对呀,少白同志?”

  真想不到同党同伙的郜先生竟说了这么一番要命的话!人家猴急急地等着撤退,他老先生偏要往火坑里跳,还自说自话地拉着他去垫背!他素常敬仰着郜先生哩,在郜先生面前一句硬话都没说过,咋着也不会得罪他嘛,他为啥偏要在这种时候害他呢?人心真真是难说得很!

  郑少白耳边一片嗡嗡乱响,眼前一阵阵暗黑,脑袋骤然间变得很是沉重,便挺着粗脖子,硬举着沉重的脑袋动了一动,也不知是点了头,还是摇了头?

  好像是点了头的——虽说自己不知道,可从郜先生接着说下去的语言中能判断出个大概。

  “看看,少白同志也有信心么!我说,忠良兄,就这么定了,我们俩也和你一起留下来坚持斗争吧,越是在这种困难的时候,民众和劳工越是需要我们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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