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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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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免染上一丝悲凉,卜守茹顿顿脚,让轿子在独香号门前停下了。 下了轿,卜守茹轻移几步,走到贴着封条的轿号门前愣愣地看。 独香号居于闹市中心,门脸不小,有麻青石砌的院子,惯常总有五六十乘轿,算得大号了。 因着热闹,卜守茹小时最喜在这儿耍,还在这儿跟着个死去的王先生习过几日“子曰”。 王先生极是和气,卜守茹从不怕他,一次王先生睡着了,卜守茹还用洋火燎过王先生的黄胡须。王先生的黄胡须着了火,吱吱拉拉响,一股子焦煳味。 往轿号门里瞅着,卜守茹似又嗅到了自个儿多年前造出的那股焦煳味。 仇三爷说:“卜姑娘,还看啥呀,人这一世就这么回事,红火过也就算了,你爹他没亏……” 巴庆达也吸溜着清鼻涕说:“是哩,妹!爹不算亏!” 卜守茹不做声,目光越过残墙向狼藉的轿号里扫,找寻她熟稔的一切……仇三爷又说:“也别多想,想多了心里苦……” 卜守茹这才收了思绪,淡淡道:“苦啥?我心里不苦。我爹亏不亏是他的事,我管不着。我只是想,爹咋就会败了?像他这种人……为了轿子连亲闺女都不要的人,咋也会败?” 仇三爷和巴庆达都不答话。 卜守茹回转身,叹了口气,捏着绢帕的手向独香亭茶楼一挥说:“走吧,到茶楼上坐坐,叫几笼狗肉包子来吃,我饿了。” 仇三爷道:“卜姑娘,还……还是回吧,这阵子正闹革命党,地面不肃静,再说,天不早了,你爹又在床上躺着,咱……咱也得回去照应一下的。” 卜守茹摇摇头:“照应啥?他完了,咋照应他也站不起来了!你们得把他忘了……” 痴痴愣了片刻,嘴一撇,又轻描淡写地说:“让他独自一人静静心也好。” 仇三爷不做声了,默默和巴庆达抬起空轿,跟着卜守茹到独香亭茶楼去。 茶楼的老掌柜是相熟的,半个月前,卜守茹的父亲卜大爷还在这茶楼上断过事。 老掌柜没因卜大爷今日的背时就怠慢卜守茹。 卜守茹和巴庆达、仇三爷一坐下来,老掌柜便亲自提着铜嘴大茶壶过来了,一过来就问:“卜姑娘,卜大爷可好?” 卜守茹点了下头:“还好,难为您老想着。” 老掌柜说:“给卜大爷捎个话,让他想开点,好生调养,就……就算是断了腿,不能侍弄轿子了,也还有别的事好做。” 卜守茹应付着:“那是。” 老掌柜又问:“卜姑娘今个要点啥?” “包子。” “还是对门老刘家的狗肉包子?” 卜守茹“嗯”了声。 老掌柜去了。 茶楼里空荡荡的,除了他们三人,再无一个宾客。 这大冷的天,没人到这冷清的地方泡光阴了。 卜守茹守着一盆炭火,坐在父亲惯常坐的桌子旁,先是看茶杯上不断升腾的雾气,后又透过雾气去看巴庆达光亮的额和脸,看得巴庆达头直往桌下垂。 瞅着巴庆达,卜守茹就想起了过去。 过去真好,她没有爹,却有个小爹爹一般的巴哥哥。 巴哥哥憨兮兮的,把她从八十里外的乡下抬进城,小时候,一直给她当马骑,带她四处兜风。她是在小轿、花轿里,在巴哥哥的肩头上,结识这座石城的。 往日,巴哥哥用自己日渐壮实的肩头扛起了她顽皮的少女岁月,今个儿又和她一起,面对着一场不可挽回的惨败。 巴哥哥显然还不知道这惨败对她和他意味着什么,倘或知道,只怕巴哥哥再也不会这么平静地坐在这茶桌前了。 还有仇三爷。 仇三爷也再不是许多年前到乡下接她时的那个健壮的仇三了,随着父亲轿业的红火,仇三称了爷。称了爷的仇三,渐渐失却了那份健壮,浑身油亮的腱子肉垮落了,腰背弯驼了,这二年益发显得老相。 轻叹一声,卜守茹道:“你们呀……你们当初真不该把我从乡下抬来!” 巴庆达问:“咋说这?因啥?” 卜守茹嘴唇动了下,想说,却终于没说。 巴庆达以为卜守茹还想着她爹,便道:“妹,你放宽心,卜大爷是你爹,也算是俺爹,不论日后咋着,俺都会给他养老送终的。” 卜守茹苦苦一笑:“你,你扯哪去了?我才不替他担心哩!” 巴庆达一怔,咕噜了句:“真不知你都想些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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