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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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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好的心绪被破坏了,樊福林觉着晦气,他决定不再搭理猪头。要了一碗热气腾腾的豆汁,两根香脆的油条,他的牙齿开始一丝不苟地工作了。他把砂壶放在桌上,本想把头上的毡帽和砂壶并排放在一起,可那桌上黑乎乎的,油泥太多,他犹豫了一下,终于把毡帽放在膝头上。 一个肉乎乎的东西在他膝头摩擦着,他低头一看,一个红苹果似的小脸蛋从桌肚里探了出来: “樊爷爷好!” “唔,唔”,煎饼油条的混合物在嘴里梗了一下,在一口豆汁的压力下,顺着猛然增粗的喉管滑进了胃里,“谁家的小子?真乖!” “樊爷爷乖!” 小摊上一阵笑。樊福林也笑了。猪头笑得特殊,两只金牙在阳光下闪着黄澄澄的光。 笑是一种号召,一种纵容。小家伙有点肆无忌惮了,依在樊福林膝头上,小脑袋一歪,问: “樊爷爷,你还反革命不?” “啊——啊嚏!”樊福林鼻涕、眼泪一起出来了,“这……这小狗日的,谁教你的?唵?”他把小家伙一把推开,抬头看了看不怀好意的众人,示威似地把粗粗的煎饼卷塞向嘴的纵深部位,咔嚓一口咬断…… 樊福林心里很不是滋味。他这“反革命”的外号,人家喊了十几年了,他从没觉着有什么不合情理,今天却觉着太不象话了,——他毕竟到了需要人家尊敬的年龄。 过去,人人喊他“反革命”。这称呼喊起来上口,记起来容易,书写也方便,连三岁的孩子都这么叫。有些人倒是想庄重地喊他的名字的,可一看到他那张并不庄重的脸,舌头在嘴里打个滚,“樊福林”和“反革命”的发音界限就不甚清楚了。 这张脸委实不庄重,每每拿起镜子,樊福林就要埋怨老祖宗一番。额头窄而凸,下巴尖尖的,看侧影象个歪脖子鸭梨。眼眶下陷,小眼珠子黄而干,缺点水气。眼眶下面,分外凸出了一些的,是蒜头鼻子,红而大。嘴就更不守规矩了,上牙床拚命自我扩张,很不友好地把嘴唇顶到鼻子底下;下嘴唇愤然抗议,分外的厚了一些,从侧面看去,象个球成了团的棉帽沿。皱纹不规则地强加在瘦削的脸上,白发也有一举扑灭黑发的趋势。假如这张脸上曾有过一些美的东西的话,今天却已荡然无存了。 他老了,五十六了。 老了得不到人们的尊重是一大悲剧。樊福林每天都承受着这悲剧给他带来的痛苦。不过,他对一切都马虎惯了,对痛苦亦采取了马虎态度。 《参考消息》上讲得果然不错:豆汁比牛奶的营养高,热量大。樊福林把一碗豆汁打发到肚里,几滴细小的汗珠便被顶出了汗毛孔。他舒舒服服打了个饱嗝,付了钱,把剩下的最后一口煎饼油条勉强塞进嘴里,立起了身子。 猪头还没吃完,见他要走,忙把嘴里的咀嚼物挡在舌头旁边的腮里,呜呜噜噜地道: “樊大哥,建筑队的事,你真不干么?” “扯淡!我又没有待业的儿子、孙子,为啥要干?!” 不卑不亢,理直气壮。樊福林把不屑一顾的目光从猪头的胖脸上移开,用舌头打扫着口腔里的残渣余孽,继续向前晃动。 过了六孔桥,来到了煤源路尽头的镇委大院。这地方樊福林不陌生,在大院的广场上,他低头挂牌挨过斗,高大的主席像前,他虔诚地请过罪,早些时候也到这里闹过上访,如今上访似乎不太时兴了,他才去得稀了。 镇委大院无疑是小镇光荣、威严、庄重之所在了,高大而气派的门楼上高挂着一枚国徽,门楼两旁并排站着四五个显赫的牌子,牌子跟前终日有个老头儿在那儿抽旱烟,仿佛他和门楼、木牌、国徽一起组成了庄严的概念。门楼上开始张灯结彩,大红灯笼已从门楼的横梁上吊下来,樊福林这才恍然意识到:春节快到了…… 镇委后面是邮电局,邮电局门前有不少扑克摊。盘踞这些扑克摊的,大都是些退休老工人,年龄几乎全在六十岁以上。这里是小镇风俗画中比较精采的一个部分。来到这里,你会觉着除了阳光,一切都是粗俗的。有的人依着墙,对着太阳在捉虱子,把并不健美的胸脯裸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打扑克则必顶鞋,似乎他们的乐趣就在于被人家踩在脚下,而且不只是一只脚,最多的——尚不是小镇的记录,顶过二十一只鞋,叠起来有半人高。这些劳累了一生,挖出过几座煤山,已经当了爷爷或者太爷爷的人们,就是这么消耗着多余的生命,安详地等待着死亡。没有人认为不合理,也没有谁想着来改变它,连他们自己也没想过。 高雅的,有点艺术味道的生活,要算听大鼓书了。说书场在对过的大洼子里。据晚清的老窑工讲,原来这个洼子是有水的,洼边住过一个姓刘的地主,这洼就因人得名,叫刘家洼,小镇又因洼得名。民国初年,这里隶属山东,在山东省地图上标的地名就叫刘洼。现在,这洼完全干枯了,大约干枯了几十年。不知哪个说书人发现了这一所在,便正式启用为艺术天地了。 这艺术是小镇特有的一种艺术。什么东西到这里都变了味,说书人既是演员又是作家。革命年代说样板戏故事,李铁梅和王连举也谈起了对象。另一个又不同了,偏把王连举编排为李铁梅的表哥,说是从小订下了娃娃亲。这两个艺人后来大约都被判了刑。说书人还有一个绝招,说到某一可意会而不可言传的细节,他偏要言传,而这一言传势必要污辱妇女界,于是乎,便打个躬,作个揖,口中念念有词:“嫂子大姐,婶子大娘,暂请后退三步。那位大姐说:不要紧,不碍事,说书的,你说!咱是新中国妇女,但说无妨!好!我说。说出来你别骂,骂,我也听不见,一阵风刮你家去了!”道白完毕,那粗俗之精华便脱口而出,眨眼间,小小的洼地里一片笑声。 樊福林喜欢听书。他自认为有几颗艺术细胞。在这里,他陆续听完了《三侠五义》、《水浒》,如今正在听《三国》。 说书的是麻脸刘,小镇著名艺术家。此刻,关羽、关公、关二爷正在飞溅的唾沫中过五关,他两只短而粗的手把支在洼地中心的小扁鼓打得蓬蓬响,嘴张得瓢儿一样,脖子上的青筋凸得老高,周围的听众不下百十口。樊福林四处瞅了一下,见同住一栋房的邻居刘福寿噙着老烟袋杆坐在朝阳的南坡沿上,便晃动着瘦腿凑了过去。 刘福寿象条瘦小的、蜷曲着的干鱼,鸡爪似的手里偏偏握着杆两尺长的烟枪,两下一比,你会觉着他的体重决不能比烟枪重多少,你甚至会怀疑:他是不是能扛动这杆枪。 刘福寿见樊福林向自己靠拢,忙把瘦瘦地锥在地上的屁股挪了挪。 “坐下!坐下!” “哎,你坐好!开了多会儿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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