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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大少爷把身子依在小树上,长长嘘了口气:“一言难尽哪,十娘!你没在外面闯过自是不知,混事难呢!有些话只怕说了你也不信……”

  南如琳笑了笑:“你只管说,说得有理有据,我自会信的。”

  大少爷这才说了,说是被北京的大学堂开除后整整一年没求上职,自己和刘玉薇便过着饱一顿饥一顿的日子,后来寻到了些事做,也总不如意。好歹到汉口铁路上做了工程师,却是靠了老头子的面子——开初竟不知道,真以为自己了不起呢。局长一说穿,自然愧得不行,还不敢告诉刘玉薇。现在,主任高就,主任的位置出了缺,便又找了局长,想递补。局长却说,老头子已留过话了,对他只能给碗饭吃,饿不死就行,重用则是决不可以的……

  南如琳明白了:“你是想让老头子给你帮忙?”

  大少爷红着脸点点头:“老头子愿帮便能帮上,我们局长当年做过老头子的军需处长……”

  南如琳不解:“你咋就这么想做主任?”

  大少爷讷讷地道:“做……做主任就多拿一百八的薪水呢……”

  南如琳笑了起来,开初还是一般模样地笑,后就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手中的《娜拉》也掉到了脚下。南如琳觉得大少爷真荒唐,当年离家时那么决绝,骂自己老头子是封建军阀,今日却为了一百八十块的薪水来求老头子。便说:“大少爷,不是我说你,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呢!好马不吃回头草——莫说无草好吃,就是有草好吃也是不吃的。”

  大少爷脸红得更狠:“十娘,我……我也是随便想想,不……不一定真去求我爹。”可刚把这话说完,却又问,“十娘,你……你的意思是说,老头子不……不会给我帮忙?”

  南如琳收了脸上的笑容,正经道:“这我说不准,就算老头子给你帮了忙,你也要大丢脸面的。你想呗,若是老头子当着你那才十六岁的十一娘的面训你一通,把你骂作杀材,你的脸往哪搁?再说了,郝柯氏气还没消,也要从中作梗的,你又不是不知道嘛!”

  原来很有主张的大少爷这下子没主张了,惶惑地看着南如琳问:“依你说该咋办?要不,我……我不提这事,干脆早回汉口算了?”

  南如琳也不知道该咋着点拨大少爷。按她的想法,大少爷一时不回汉口是最好的,尽管大少爷因着那份悔意已硬不起来,可总是能和她说说心里话的。大少爷为人温和,倜傥风流,又有学问,她看着舒服。转而又想,刘玉薇已到了汉口,大少爷不能不回。大少爷不回,刘玉薇真会和大少爷离婚的,那就害了大少爷了。这才说道:“早回汉口也好,免得刘玉薇心急。和刘玉薇比起来,主任也好,薪水也好,总是小事。没有刘玉薇,你就是任着主任,拿上三百六的薪水,只怕也要后悔呢!”

  大少爷迟疑地看着南如琳,看了好半天,才点点头道:“你说得也是,那……那我就不见老头子了,尽早走。”停了一下,又说:“十娘,莫看刘玉薇大了你好几岁,其实真是不如你的,你有主张,也比刘玉薇沉稳多了。”

  南如琳摇摇头:“你别这么说,我自己清楚,我比不得刘玉薇,刘玉薇敢做娜拉,我就不敢。我……”

  南如琳几乎又想把自己和袁季直的事说给大少爷听了,可终还是没敢。大少爷不是七少爷,她不能造次。

  大少爷这回也和在凉亭那日不同,没了悲愤也没了激情。听了她的话并不答言,更没表示要她做了娜拉后便到汉口去找他。

  南如琳不由得便有些失望,拾起脚下的《娜拉》,拍打着沾在书上的浮灰感叹道:“大少爷,你真得爱惜你们的日子哩,你们的福气可不是人人都有的……”

  大少爷却淡淡地说:“啥福气呀,恋爱是一回事,过日子就是另一回事了。刘玉薇是好人,可也太要强了……”

  那日谈话之后,大少爷真准备走了,还给汉口的刘玉薇写了封快信,要刘玉薇留住七少爷,俟他不日到汉口后即敦促七少爷戒烟。这边家里,二太太和四太太也急忙请来裁缝给大少爷和刘玉薇赶做了几身新衣……

  然而,谁也没想到,就在大少爷要走的头天晚上,郝老头子竟回来了,还把那个只十六岁的十一姨太带回了家。这就扰乱了大少爷已平静下来的心,以致于后来把大少爷彻底葬送了。

  老头子回来得极突然,大少爷想躲都躲不了,只得硬着头皮和家人一起见。老头子当着家人的面说,这次回来是为了让十一姨太认认门,私底下和大少爷却说,是专为了大少爷才回的。

  过后,大少爷悄悄告诉南如琳,老头子已把六年前的事忘了,再没提过,对刘玉薇和郝柯氏闹出的那一幕也没深究,只一笑了之。还说,刘玉薇打了郝柯氏固然犯了家法,却有情可原——二太太毕竟是大少爷的母亲,刘玉薇的婆婆,刘玉薇能为婆婆挺身而出,勇气可嘉呢!谈到今后的安排,老头子认为,大少爷实不必去做那主任——大少爷连总长都打过,做个小小的主任岂不屈材?老头子想让大少爷做督军府的政务帮办,坐镇省城专管教育、捐税、民政。

  大少爷问南如琳:“十娘,你说这帮办我做不做?”

  南如琳知道,大少爷最后那点残存的骨气已被老头子没收了,再说什么也是无用,便反问道:“你说呢?”

  大少爷有些尴尬,说:“我也没想好呢!我对老头子说,我要想三天。”

  南如琳笑笑,“其实你早想好了……”

  南如琳真没猜错,三天之后,大少爷出任帮办和三少爷由旅长升师长的公事一起发表了。郝老头子在省城最有名的新民酒家大摆宴席,挎着花枝招展的十一姨太,为两个儿子祝酒。

  郝老头子对大少爷和三少爷说:“古人云:‘内举不避亲’,我今日举了你们,便是不避亲的。你们两个文武相济,做我的左膀右臂,我高兴,全省民众也高兴……”

  可就在郝老头子说这话的同时,《大江时报》发表了题为“老督军强奸民意,家天下决难持久”的时评,斥责郝老头专制独裁,把偌大个省都当成了郝公馆。文中还把大少爷当年在北京打总长的事作为劣迹渲染了一通。

  同一天,汉口的报上登出了《刘玉薇女士离婚启事》。

  刘玉薇在离婚启事上称:“余和郝德仁君为追求自由幸福而结合,双方均为各自封建家庭所不容。今郝某违背婚誓,重陷封建窠臼,余痛心之至,决与郝某一刀两断……”

  没几日,七少爷从汉口回来了,当着南如琳的面对大少爷说,刘玉薇写那启事时,躲在房里又哭又笑,还把和大少爷合照的结婚相片撕了,碎片撒得满地都是。

  大少爷听后很难过,看着南如琳和七少爷长叹短吁,又说起了后悔的话。南如琳和七少爷都不好说啥,只得劝大少爷想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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