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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袁季直说:“那好,那好,你们打,我走。”又解释了下:“我是奉静园里的命令来给刘师长送封信的,马上就走。”

  南如琳又不冷不热说了句:“看着三缺一,你就好意思走么?”

  袁季直笑道:“我走了不好意思,坐下打更不好意思,我口袋里一个子儿都没有。”

  南如琳脱口道:“我借五十给你。”

  袁季直连连点头,“那好,那好,既有十太太这大财主顶着,我便打。”

  袁季直送完信后坐下来,南如琳却后悔了:这袁季直上次借她五十没还,而且连提都不提,她竟又借给他五十,真没道理。再想想,自己对袁季直的态度也没道理,心里喜他,可一开口竟都是冷言冷语,只怕是借了钱给他,也落不到好报答的。他说请她去听戏,也不知是真是假——十有八九怕是假的。昨天关麻子又被郝老头子枪毙了,袁季直就是原先想请,现在必也不敢了。这号面团儿一般的男人如今多的是,倒是那关麻子还有点男人的味,丑虽丑点,却有胆量。又想,没准袁季直也是有胆量的,这小袁有郝宝川做靠山……

  这么胡思乱想着,浑身的肉便痒了,一颗心绷得紧紧的,就觉着自己真和袁季直好上了似的。甩出一张无用的废牌——也不知是六条还是九条,抬头去看袁季直,正撞上袁季直射过来的目光。南如琳心中发怯,马上又垂下头,看面前的牌。牌不错,清一色吊六饼。正想着那张六饼在哪里,轮到袁季直出牌,六饼竟打出来了。南如琳一把赢了二十整。

  对袁季直的好感又深了一层,总觉着那张六饼打得有情有义,嘴上却不敢说。洗牌时只淡淡道:“我算准六饼老袁早晚要出,却不料刚听牌这人就打出了。”

  袁季直说:“我做条子,也听牌了,不打总不是办法。”

  刘安杰的二太太教训道:“这六饼本不该打——十太太不换牌便不打,就是听了牌,也要对大家负责任的。”

  袁季直笑道:“我对你们大家负责任,只怕你们大家对我就不负责任了,我输了总要我掏腰包……”

  这边说着,袁季直的一只脚竟伸了过来,极准确地在南如琳穿着洋丝袜的脚背上轻轻踩了一下,把那张六饼的情义在桌下告知了南如琳。

  南如琳一点没觉意外,先静静地让袁季直踩,后就将脚抽了,反过来用脚后跟狠狠去踩袁季直——不是一下子就狠,却是一点点地使狠,踩得袁季直皱着好看的眉梢直咧嘴。

  南如琳看到袁季直的样子觉得好笑,绷着脸说:“老袁真是输不起,出了一次冲就苦起了脸,我们是不要看的。”

  袁季直道:“我那是胃疼……”

  这日牌打得很顺手,总共八圈,南如琳赢了二百三十五,其他三家都输。袁季直最惨,输了一百二,借南如琳的五十输完了,又欠下七十块的新账。南如琳记得清楚:袁季直欠她总计是一百七十整,可袁季直偏不提欠账的事,只说真是胃疼了,要回去歇着。

  临走,袁季直趁刘家的两个太太出去方便,轻轻对南如琳说了句:“我请你去听戏,你真去么?”

  南如琳却怕了,装作没听见。

  袁季直又说了句:“我不骗你,是真的,你去么?”

  南如琳这才惊惶地点了下头,点完之后又后悔,怕这番轻薄惹出杀身之祸,嘴里轻轻吐出个“不”字——袁季直偏没听到,“不”字从口中吐出时,袁季直已风度翩翩地出了门,且在门外向她招了招手,招手时手没动,只手指在动,很柔情的样子。

  吃饭时已是一点多钟了,刘安杰请她和郝老将军吃螃蟹,喝老陈酒。南如琳见郝老将军并不反对,又因着牌场和情场的双重收获,便喝了一些,还拖着刘安杰的两个太太也喝了些。

  南如琳和刘安杰的两个太太喝得融洽,郝老将军和刘安杰也喝得融洽。两个带兵的大人物,相互敬着酒,又相互恭维着,接着他们一上午仍没谈完的话题继续谈着,脸孔都是极诚挚的。

  刘安杰说:“我发和平通电实是无奈,这一点老长官能理解才好。对郝宝川我怎能不防呢?您老长官说得不错,郝宝川这小子连你这当叔的都卖,日后能不卖我?可我也真是没办法,三个县的绅耆代表跪在我面前哪,我还能再打下去么?”

  郝老将军说:“我不是怪你,你不打自有你的难处,我知道。再说,和平总是好事嘛。要说想和平,我这老头子是最想和平的。可小郝和吕定邦不听我的军令、政令,占着江北那么大片地盘,鱼肉百姓,闹得个天怒人怨,我不拔了他们行么?咱一省父老能答应?正是为了和平,为了本省的长治久安,我才不得不违心而战呀!刘师长,说句心里话,我现在是老而无用,却又不能不勉力为之。我不为之,咱一省几千万民众还有啥指望呢?”

  南如琳被酒冲得耳热,听得这话心里便想:是没啥指望,只要这郝老头子一天不死,一省几千万民众就没个指望。这念头闪过之后,南如琳自己都吃了一惊:她咋也想郝老头子死?是不是因着要和袁季直好,就想谋害亲夫?

  这一来便很怕,看郝老将军的目光都怯怯的。

  郝老将军却不看她,只拿眼定定地瞅着刘安杰。

  刘安杰在叹苦经:“要打下去也难,百姓反对不说,我那个新二师枪弹也缺,一杆枪配不到三发子弹,你说咋打?”

  郝老将军道:“这咱不说定了么?你只要拿下鄣歧县城,一切我都想法给你补足。”

  刘安杰说:“怕是到不了鄣歧城下,我就被郝宝川吃掉了……”

  郝老将军道:“那就没办法了。我在日本订的枪弹都还没到货,屙也屙不出来。我只能下野了,你们爱咋搞咋搞吧!”

  刘安杰忙说:“老长官,我可没有逼你下野的意思!”

  郝老将军连连叹气道:“你们能让我下野倒好了,不让我下野,便是把我放在火上烤。还有北京的段合肥、吴子玉也都烤我,我几次请辞,他们总是不许,就连关外的张大帅都不许我辞,说是我老郝要辞,他们就总辞……”

  这话莫说刘安杰,就连南如琳都不信。

  郝老将军却继续说:“日前张大帅还有电报给我,要保我去北京做个总长,我是推了。我一个省都弄不好,何颜进得京师?”

  刘安杰大约知道郝老将军是在吹牛,可偏不捅破,还很真诚地说:“老长官真要去做总长最好,兄弟我便追随老长官,也到北京长长见识。”

  郝老将军手一摆不提总长的事了,极突然地道:“真打不下去就退吧,啊?退到江南休整,我把三师调上去。”

  刘安杰愣了:“这……这事容我再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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