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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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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村头的土丘上,监生老爷撩袍挽袖,垂首躬腰,频频向纪湘南抱拳作别。纪湘南亦频频回首转身,郑重地还礼: “珍重!珍重!……” 监生老爷被自己的忠厚感动了,声音有点发颤了。 “留步!留步!……” 纪湘南平静而有礼貌地应酬着,眼里也浮出了一丝泪光。他突然觉着,给他送行的这位监生老爷心地并不坏,只是迂腐、固执了一些,而迂腐、固执不正是中国人惯有的根性么! 最后向监生老爷拱了拱手,纪湘南钻进了蓝呢大轿。 大轿被四个忠实的轿伕架到肩上,“吱呀吱呀”缓缓前行了…… 监生老爷心头不由的一阵颤栗。 这时,一轮辉煌耀眼的太阳正从遥远的天边火爆爆地喷涌出来,东方的天际被涂抹的一片血红。一个沉甸甸的夜消失了,一个崭新的黎明开始了。从那广阔的原野上刮来的风,带着被阳光蒸发起来的露珠,带着逝去的夜留下的阵阵凉意,带着泥土上淡淡的腥气,一阵阵吹拂着监生老爷的缎子衣袍,撩动着监生老爷额头的一丝乱发…… 这令人震奋、警醒的早晨! 监生老爷白皙的手捻着下巴上的黄须,目送着蓝呢大轿渐渐远去,面容上的笑慢慢消失了——一种庄严的使命感悄悄爬上了他的脸庞。 他博大的肺叶深深呼吸着来自原野的凉爽的空气,两只深邃的眼睛久久凝望着空空如也无遮无拦的大地,突然产生了要做诗的念头!他觉着昨夜送给纪湘南的那四句诗并不好,言未尽意,而现在,他是能做出好诗的!一定! 监生老爷未待好生揣摸,便信口吟哦道: “小县萧条运河滨,昨夜遗迹尚风尘。野民捣窑山川破,境中绅耆正苦秦。七年逝过今如何?日荡寒原野烧明。垂首绣衣怜下相,东归寂寞独自行。” 好!好!这意思好!监生老爷自我赞叹着,又将诗句吟哦了几遍。这一吟哦却发现了许多的“不通”,首先起句的平仄就不对……然而,先不管它吧,好的律诗大都是磨出来的,只要肯下功夫去磨…… 监生老爷决定立即回家去“磨”这首归他独得的“好诗”。 他身后,撇下了一片早晨的旷野,撇下了一顶独自蹒跚在旷野上的孤轿,撇下了一个曾显赫一时的官窑局总办和他的残梦…… 天命是不可战胜的! 蓝呢大轿继续在黄泥大道上“吱呀吱呀”地行进着,四个轿伕脚下扬起的尘土,形成了一片黄澄澄的雾,大轿仿佛在雾上漂。 旷野上的空气湿漉漉的。 漂浮的大轿在一路上坡中,渐渐接近了一个立在黄泥大道旁的青石界碑。那界碑半截埋在土下,半截露出地面,露出的部分约有二尺高,尺余宽,迎着大轿的一面端端正正地刻着“青泉县”三个大字。 纪湘南从轿窗里看见了界碑,嘱咐轿伕停下来。 大轿却已过了界碑。 轿伕们把大轿下了肩,放在路边的一棵已掉光了叶子的歪脖子柳树下,各自掏出汗巾,擦着脸上、脖子上的汗。 纪湘南撩开轿帘走了出来,抬着已坐得麻木了的腿,越过森然的界碑,重又跨到了青泉县的土地上。 苍白无力的太阳已升到了头顶,整个青泉县笼罩在一片白生生的阳光下。太阳的存在是确凿的,太阳的无能也是确凿的,毕竟是深秋了,太阳已经不能象盛夏那样,把无边的热力洒向人间,给人间以足够的温暖。然而,人间却是需要太阳的,哪怕太阳完全丧失了生命的活力,只剩下一个躯壳,只剩下一个符号般的形象,人们仍然需要它! 朝廷和圣上,便是百姓的太阳。百姓是需要朝廷,需要圣上的,就象他们需要太阳一样!不能没有朝廷和圣上呵,朝廷和圣上意味着一种秩序,一种希望,一种庇佑芸芸众生的力量。朝廷和圣上有时会象太阳一样蒙上阴影,遮上云层,失却热力,可是,不要忧虑,不要哀伤,不要绝望,太阳不会永远的死去,蓬勃兴旺的早晨必会来临! 纪湘南走下大道,走到了田地里。他抓起一把湿润的黄土,轻轻在手心捏着、揉着,而后,又将它一点点抛还了大地……眼睛有了点模糊,一掬泪水,情不自禁地顺着鼻根落了下来。 透过泪水朦胧的眼帘,他仿佛看到了李老大人苍白而期待的面孔,看到了这块土地上曾经演出过的一幕幕壮剧;他仿佛听到了新井下一百余名窑伕临死前的惨叫,听到了封禁官窑时窑民们的欢呼…… 他的失败没说明别的,只说明了他的无能,他的浅薄,而这块土地,这块土地上的人们,圣明的朝廷,尊敬的李老大人是不该怪罪的! 他终于想通了,弄明白了…… 带着深深的内疚,也带着深深的敬意,他跪下了——先是单膝着地,继而,另一只膝头也紧紧压在一抔湿土下,对着隶属于青泉县的茫茫旷野,对着旷野上残败的弃窑,对着蓝天白云,磕了一个头…… 一阵秋风。 几片落叶。 一个关于大清王朝的神话结束了。 是年,孙中山设兴中会总部于香港,谋划武装起义,康有为联合各省在京应试之举子一千三百人,公车上书,恳请变法,中国大地方为之警醒…… 嗣后,青泉采煤业一蹶而不振,凡十数载无国人问津,直至民国开元后,始有南方沪人相继创办“振亚”、“兴华”、“中国”诸公司,因而却又搅出许多大波狂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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