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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


  §第七章

  官窑局毕竟姓了一个官字,是官便大于民,这道理原本是很简单的,可楚大爷有时候竟糊涂得可以,竟从没认真的把这官字看在眼里。现在好了,官府的一道告示,便决定了他和许多民窑窑主的命运:他们必须交出他们手中的煤窑,或者官办,或者官督商办,或者在官府的严格控制下,在官家指定的地区商办,其实,说穿了就是一句话:他们得从这块拥有着丰厚宝藏的土地上滚蛋!他们无法无天的时代结束了,他们疯狂掠取的时代结束了,他们发财的梦想结束了。

  这不公道,极不公道。是他们最先发现了这块埋藏着黑金子的土地,是他们最先开发了这块不为人知的土地,是他们用鲜血和性命,为这块土地开创了一个灿烂辉煌的时代,在这块土地上建立起了一座又一座煤窑,把浸着血汗的煤送进了达官贵人的深宅大院。他们向官府要求的极少,极少,而给予官府的却极多,极多。就拿楚大爷来说吧,每年送到知县彭老爷那里的窑规银便不下千两!而这位知县老爷给了他什么呢?没有!什么也没有!他连一点有效的保护都没提供!

  官府历来是最大的强盗,它冠冕堂皇地剥夺你,合情合理地剥夺你——以国家的名义,以民众的名义,以律例的名义。它的剥夺在任何时候都是合法的,因为那个法——律例,原本是他们的私生子,律例是他们为了自身的需要、存在和发展制造出来的一种特定的秩序。它把你抢个精光,还不许你哼一声,还得要你山呼万岁,称颂圣上英明、皇恩浩荡!

  楚大爷的脑袋越来越混账,竟有了些反叛的念头,他悄悄在心里把朝廷和官府骂了个狗血淋头。

  然而,楚大爷毕竟是明智的,自知不是朝廷的对手。况且,他已有了许多许多银子,也犯不上铤而走险,和皇上老儿作对头。

  他得退了,他已有了足够的银子,今生今世的开销是不愁了。想当初,他独自一人,身无分文来到这块土地上时,根本没想到会如此发财,如今有了这么多银子,也该满足了。

  况且,这退,也是为了进。他决不相信官窑局会在这儿打下万年桩,决不相信官窑能办出什么大的名堂!事实证明,甭管什么玩意儿,只要一姓了官,便也没什么大的指望了。台湾的官局办得怎么样?湖北的官局又办得怎么样?不他妈的都毫无长进么?

  他要远走高飞了。他要在远走高飞之前,给纪湘南一个最后的打击!他要联合四乡窑民把刚刚运抵青泉境内运河码头的洋机器全给毁了!这些洋机器是罪恶之根源,没有这些洋机器,这块土地决不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官府的一纸公文,也决定了他手下一帮喽罗的命运。尤其是吴大龙一伙匪贼,更是惊恐不安。往日,有霸王窑的庇护,官府拿这伙匪贼毫无办法,遇到搜捕,他们随便往哪个窑下一躲便完,现在,官府却将他们也从地下逼将上来,迫着他们再度打家劫舍。

  散伙之前,楚大爷向吴大龙交待了最后一桩活儿,便是领着楚大爷串连好的四乡民众,捣毁洋机器。楚大爷慷慨大方,开口出价白银八百两。吴大龙一伙弟兄二话没说,应了下来,双方言明,事成之后支付现银。

  起事这日夜里,楚大爷自个儿带着两个保镖,也在后半夜径自向运河码头去了。大爷是气气派派开始他的霸业的,自然也得气气派派结束它,做事情么,就得有始有终。楚大爷要最后一次感受一下那疯狂的气氛,他要亲眼看着那一船船洋机器翻到河底去!楚大爷要给这片土地留下点扎扎实实的记忆!楚大爷要把他得不到的东西永远毁灭掉,使官府也得不到!他要使这喧腾、叫嚣的旷野静寂下来!

  这是一个秋风肃杀的夜,半片残月发着苍白的冷光在浮云中穿行,几颗弱小的星星若隐若现地在他头顶上闪烁。他骑着一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闪电般地在残败的原野上奔驰着。他的身后,是两个忠心耿耿的保镖和他们各自的坐骑。

  原野上静悄悄的,除了风的叫啸,再无其它声音,脚下贫瘠的土地经过反复收获,地面上空无一物,广阔的大地仿佛被剥个精光的穷汉子,透着无穷无尽的哀伤和凄凉。

  他想起了自己。

  他来到这里时,也象眼前这块土地一样,赤裸裸的一无所有。他遭过许多人的白眼,受过许多人的欺辱,直到今天,那些清高的绅耆们还瞧不起他。然而,他发了财,赚了大笔大笔的银子!他想:他的儿子、孙子都将是可以昂着脑袋走路的,因为,他们一生下来就是富人!

  如若没有官窑局使坏,他还可以干下去,还可以再发几年财。而现在,他干不下去了,煤窑折银归官,他也象面前这空旷的田野一样,被人家剥夺了……

  世界就是这么回事,大的吃小的,强的吃弱的,理所当然,合乎情理。不要埋怨,不要叹息,这次输干净了,等待下一次机会吧,世界原不是哪一个人买下的!

  风,在耳边呼呼地响;踏踏马蹄声撕碎了沉寂的夜幕。一个背着快枪的保镖在马背上问:“大爷,日后,您打算干点啥?”

  “干点啥?随便吧!我他妈的还没想过!”

  其实,他是想过的,而且,早已定了下来。他要回山东老家,要置田买地,他要换一种形式发财!他要讨一个老婆,要有几个儿子。他还要气气派派地为年过古稀的老母亲做七十大寿,老母亲马上便满七十岁了。

  想到老母亲,他的心便一阵阵激动。母亲从小便盼着他有出息,盼着他出人头地,老人家年轻守寡,省吃俭用供养他,给了他深刻的印象。母亲对他的教育不同旁人,她身上有些男人的气质。她教会了他如何对待强手。和人家打了架,哭着鼻子回来,母亲从不饶恕他!而若是他打了胜仗回来,哪怕是要担风险,要花钱赔情,母亲也心甘情愿!

  而今,他终于成了独霸一方的强人!成了一个有钱的强人!人,并不是生来就要受穷的!

  母亲会为这样的儿子骄傲的。

  这时,一个保镖又叫了起来:“总爷,您看,前面有好多人哩!”

  楚大爷在马背上抬起了头,看见了一片高举着的火把,看见了火光中一些晃动的身影,这些人手执棍棒、扁担、铁铣,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家什,吵吵嚷嚷,一路喧嚣着向东北方向的运河码头上赶。

  他眼睛亮了起来,不禁喜形于色:“是的!是县西的窑民!是李秃子他们带出的人!快!赶上去!”

  狠狠在马屁股上抽了一鞭,楚大爷一马当先,闯进了举着火把的人群中。

  楚大爷下得马来,随着这赶大集一般熙熙攘攘的人流向前拥。

  过了两个村寨。

  又在这两个村寨中带出了一些人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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