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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插在第一辆牛车上的官窑局的三角旗,在风雨中飘荡,仿佛一个前进着的永恒的路标,固执地指引着一个原始队伍的进军方向……

  那日,大雨持续了四个小时,牛车队赶到黄楼庄黄大元庄院宿下时,已是晚上掌灯时分了。

  黄大元是黄楼庄出产的大诗人、大词人,时年四十有六,白面黄须,仪表堂堂,早年捐田纳银做过国子监的监生,受皇恩深重,对朝廷一片忠心。然而,他却决不赞成捣窑开矿,对官窑、民窑一概深恶而痛绝之。

  监生老爷对权可倾国的李中堂颇有些微词,一贯认为大清的江山是被李贼一伙给误了!李贼一伙明办洋务,暗分皇权,置天朝尊严于不顾,实可谓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也!而当今圣上竟全然不察,让他做了直隶总督还兼了个北洋大臣,真令监生老爷沮丧之至。在监生老爷看来,圣上真真是缺些圣明哩,这直隶总督、北洋大臣给他黄大元做做,也远远胜过李贼百十倍呀!

  这倒也罢了。千不该,万不该,李贼不该把手伸到青泉来。在青泉办官窑局,搞他妈的什么洋务,又不和他监生老爷商讨一下,一味败坏青泉的风水,这是监生老爷无论如何不能容忍的!于是乎,监生老爷勃然大怒了,铺纸磨墨,挑灯夜战,给省里的巡抚衙门修下了万言书,力陈办矿之危害,声言:大清之气脉聚之地下,而捣窑开矿,必将捣毁大清气脉,实乃自杀之举也!监生老爷是直率的,万言书一开头便写道:

  “煤井之凿,乃祸事之兆。时下,李鸿章使其门下之游手黠民,簧鼓其说,一时嗜利者懵然信之,其大乱隐乎其间……”

  是的,是大乱!监生老爷对此坚信不疑。监生老爷博学多才,精通历史,曾在咸丰年间参与修订青泉史志。史书明确记载着:北宋末年,青泉地界就发现过煤的,掘煤之风也曾盛极一时,而其后三年,青泉大乱,北宋不久也就灭亡了。明代崇祯年间,这里也掘过小窑,而崇祯皇帝确凿的是上了吊的,上吊的地方偏偏就叫煤山。这还有疑问么?这都是近世之明验!

  监生老爷认定:青泉是大清的命脉之所在。

  现在,官窑局总办纪湘南一行投到了门下,监生老爷觉着很有必要对他们进行一番谆谆告诫,让他们识大体,顾大局,悬崖勒马。

  他决定对纪湘南一行盛情款待。

  在宽敞堂皇的门厅里,第一眼看到纪湘南时,监生老爷就忍不住想笑:瞧瞧,这帮小子一个个变成什么样子了?!浑身泥水,一脸污秽,象一只只无家可归的落水狗。尤其是那个姓纪的,瘦得象只鸡,被雨水、泥水打湿了的衣裳紧紧贴在身上,愈发显得渺小而可怜,真正是斯文扫地,这便是办窑的好处!堂堂候补知县沦落成了出力卖命的窑伕,大清的气数由此可见一斑了!

  监生老爷一阵心酸,竟产生了要好好哭一场的念头。

  他二话没说,先让身边的下人取出衣服让纪湘南换上,又吩咐家人熬煮姜汤,给这帮混小子们驱寒。待纪湘南换好衣服,喝了姜汤,用罢晚饭,监生老爷才把他引进了自己的书房。

  沏好清茶一杯,监生老爷和总办老爷对桌而坐。

  总办老爷率先开了口:“久闻黄老爷鼎鼎大名,一直想登门造访,无奈诸事缠身,未能如愿。今日有缘在此相会,实乃三生有幸!”

  “哪里!哪里!”监生老爷白白的、胖胖的、小肉柱似的手指捻着宽下巴上的一撮黄须,笑眯眯地道:“纪总爷方才是大名鼎鼎哩!在下闻其大名久矣,也曾想登门拜望,不过嘛——”

  监生老爷把这“嘛”字拖得很长,仿佛唱歌一般。

  “不过嘛,恕我直言,我是不主张办窑的,尤其是那洋窑……”

  监生老爷说得含蓄哩!为啥不拜访你?就因为老爷我不主张办窑。然而,他又并不直通通地说出来,而是通过一个“嘛”字的拖腔来表现,这就叫涵养,这就叫艺术。

  监生老爷既有涵养又很艺术地和总办老爷周旋着:“我听说总爷您是学富九车,才高八斗,以总爷您之才学,之身份,何以不投身于仕途经济,偏要到这个穷地方来办什么窑呢?这岂不把自家的锦绣前程给误了!”

  纪总爷早就知道面前这位监生老爷对办窑的态度,自知无法说服对方,微微一笑,避而不答,敷衍两句,便将话题引开了:“设局办窑,是朝廷的意思,是中堂大人的指派,在下自当俯首听命,不谈!不谈!”

  眼睛环顾着古色古香的书房,发现了悬在墙壁上的许多诗词、字画,新话题找到了:

  “哦,这是您老做的诗么?‘断霞鱼尾远舒丹,点点青螺夕照残。野水连空人不渡,鹭鸶飞过白萍滩。’唔,好!好!断霞这个‘断’字用得漂亮,断霞鱼尾、点点青螺,工整、新奇而又不俗,好!好!”

  几个好字,大大地感动了监生老爷。监生老爷稀疏发黄的眉毛舞动起来,五官开始以高耸的大而圆的鼻子为中心向一起凑,光亮的额头上出现了几道弯曲的皱纹。监生老爷把得意明白地写到了宽宽的脸庞上。监生老爷是靠捐纳而得了名份的,平生最怕人家瞧不起,最怕人家批一个“不通”。

  他是青泉县的首富,有良田千顷,商号十余个,光在县城里就有半爿街面的房产。平日,他不住在城里,大都住在黄楼乡下,他嫌县城里太嘈杂,有碍做诗。监生老爷有钱,对钱便不太在乎,而对诗却是很在乎的。二十年前,他捐纳了这个监生的名份,到省里的贡院会试三次,既未得中,也未进学,很被人们说了些闲话,这使得他十分沮丧。尤其可恶的是那死尸般的阅卷学道,竟在他的文章上批了八个大字:“文字荒谬,不通之至”……在监生老爷看来,就凭他的声望、名份、田地,他也应该中个头名状元什么的,即使不中罢,也该做得一手好诗。

  他对任何赞扬他的诗的话都深信不疑。

  他身边因此聚了一群穷酸秀才,这些秀才们尽捡好听的讲,他便慷慨解囊,尽捡好吃的给秀才们吃,每月还送点碎银子给他们花。平时向他借点钱不容易,可你略懂点诗,能讲出监生老爷诗作的确凿好处来,行,甭说钱,婢妾什么的,他也愿借给你用用。

  然而,却也不可造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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