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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身后,牛车队顶着风尘艰难地行进着,把一段段凸凹不平的黄泥大道远远抛在后面。天色更暗了,昏黑的空中已有一些冰凉的雨珠儿“叭叭”落了下来。原野上无处躲雨,今晚落脚的村落离这儿还有七、八里,看来只有冒雨赶路了。

  这场雨落得真不是时候!当青泉人需要的时候,它偏不落,凭空酿造了一场饥荒,给许许多多有钱人制造了一连串惊恐和恶梦,也给官窑局造出了一系列麻烦。而当人们已经不指望它了的时候,它说来便来了,又给纪总爷添出了许多忧愁。

  这些用白花花的银子换来的洋机器是淋不得雨的,淋上了雨会生锈;这脚下的黄泥大道也是淋不得雨的,淋上了

  雨会变得一片泥泞,行路会更加艰难。还有那些疲惫的牲口,破旧的牛车,都经受不了一场暴雨的袭击。

  这该死的天气!

  骑在一匹枣红色大马上的工头李玉龙,策马越过排了里把长的牛车队,和纪总爷骑乘的大白马走了个并齐,主动建议道:“总爷,大雨马上要来了,您快走几步,先进前面的庄子歇着吧,小的我留下押阵!”

  纪总爷忧郁地看了看天色,摇摇瘦小而干瘪的脑袋,坚定地道:“不!不行!机器是我们的命呵!我们从镇江跟到这里,不就是为了这些机器么?可不能让它在自家门口再出什么事!”

  李玉龙道:“其实,总爷您根本不该和我们一起到镇江,到清江浦,这苦不是您总爷该吃的!您总爷这样做,我们当下人的于心不安哩!”

  这马屁拍得恰到好处,纪总爷一阵心花怒放,劲头儿更足了:“这点小雨算得了什么!我纪湘南若是连一场雨也淋不得,官窑局也就甭办了!你知道咱们办局有多难哟!”

  “那是!那是!”

  “催催后面的车跟上,把机器盖好!传我的话,大雨淋坏了谁车上的机器,总爷我就拿谁问罪!”

  “是的,总爷!”

  李玉龙勒马回头,粗喉咙大嗓地吼开了:“跟上,姥爷个屌的,都跟上来!跟车的都睁大狗眼瞅瞅,雨布盖严实了没有?机器捆结实了没有?谁弄坏了机器,总办老爷剁谁的头!喂,赵老二,你他妈的又要挨揍?!瞅瞅你车上的雨布!”

  纪湘南回转身看看挥舞着马鞭指挥车队的部下,满意地笑了:行,这姓李的工头不赖!人机灵,也挺能干,就是有一点不好,爱打人骂人!可是,不打不骂也不行,没点威势,这些机器也真难运到这里。

  从清江浦到刘家洼附近的大洋井,是四百多里路,一个单程牛车要走十几天,风餐露宿,真真是活受罪!不得不承认,一贯英明的李老大人在买机器的问题上吃了洋人的亏,签订合同时,竟忘了言明在何处交货。人家把货运到上海便不管事了,害得他纪湘南大吃苦头。

  雨,那在冥冥太空中积蓄了七个月的雨,终于铺天盖地落了下来,来势凶猛,霎时间便在干燥的大地上酿出了一片混乱。牛车队乱了套,在雨水的袭击下,一些精疲力尽的牛不愿走了,赖在潮湿的路面上打转转。一些干渴的牛开始把头伸到深深的积满了水的车辙沟里喝水。队伍当中的一辆牛车干脆就被架车牛扭得横在了路面上,不但自己不走了,也堵住了后面的牛车。

  车把式们恶狠狠地咒骂着,用在空中啪啪甩响的鞭子轻轻打牛——那牛车和牛都是他们的,他们知道如何爱惜自家的财产。

  纪总爷翻身下马,和工头李玉龙一起,来到了那辆牛车跟前,见车把式老是不愿把湿漉漉的鞭子落下来,顿时火了,下马大叫道:“抽呵!给我抽呵!把这个该死的东西拉到路道上来!”

  车把式抹着脸上的雨水,对纪总爷哀求道:“纪老爷,您行行好吧!俺这条大黄犍可从没出过这么大的力!您瞧,它的腿都打晃了,实在是拉不动了。雨又这么大,脚下尽是坑,您看……”

  纪总爷冷冷地看了车把式一眼,一句话没说,伸手夺过鞭子,对准那黄牛就是一阵没头没脸的猛抽,直抽得气喘嘘嘘,硬是把牛抽到了正道上。

  “你,你,还有你!都给我到前面拉车!”

  几个围观的车把式拉上了车套,纪总爷又在那黄牛背上狠抽一鞭,随着一声吆喝,牛车的木轮缓缓转动起来。

  不料,只转了不到两圈,车轮便陷进了一个深坑里,那牛“扑通”一声栽倒在路面上……

  牛再也没站起来……

  奄奄一息的牛被牵到一边,跟车的汉子们在马鞭的威胁下取代黄牛驾起了大车。总办老爷自己也将一个绳套拉在纤弱的肩头上。

  拼力拉了半天,陷在泥坑里的牛车轮依然爬不上来。

  得喊喊号子!

  总办老爷义不容辞亮开嗓门吼了起来:

  尔等众百姓哟,嘿哟!
  大家齐使劲哟,嘿哟!
  朝廷办官窑哟,嘿哟!
  富国又富民哟,嘿哟!
  为民当尽孝哟,嘿哟!
  为臣当尽忠哟,嘿哟!
  上下一条心哟,嘿哟!
  官窑必办成哟,嘿哟!

  ……

  在一片雄浑、苍凉的应和声中,车轮终于从泥坑里滚了出来。牛车队又艰难地前进了。

  大雨还在哗啦哗啦下个不停,路面上泥泞不堪,三十八挂牛车和押运牛车的人们冒雨挣扎着,在这一片苦难的土地上留下了一个个灌满泥水的脚印。

  纪总爷也把自己的脚印深深嵌在了这块土地上,他也和大伙儿一样,浑身透湿,拉着车套,走上了一条他本可以不走的艰难的道路。他用自己创造的带有强烈政治色彩的劳动号子,把一帮无业游民、穷苦农民组织到了官窑局的大旗下,开始了自己的神圣事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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