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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天大亮后,城里城外的枪声都息了,霞姑的第九团已不复存在,毕洪恩和钱中玉才一起见了边义夫。甥舅二人再不叫边督府了,早先恭顺的模样也不见了,且一唱一和说边义夫不能带兵做旅长,也不能做这督府。说罢,钱中玉一声令下,一伙兵便保卫着边义夫去了督府衙门,当场缴了边义夫督府和旅长的关防印信。其后,兵们又保卫着边义夫回到毕府,向毕洪恩和钱中玉复命。再进毕府时,毕府门前已出现了挥刀持枪的武装“请愿团”,武装“请愿团”的汉子们不断向天上放枪,反反复复呼着两个单调且响亮的口号:“姓边的滚蛋!”

  “毕大人回来!”

  “姓边的滚蛋!”

  “毕大人回来……”

  毕洪恩表面矜持着,内心却很得意,在武装请愿团的正义呼声中,对木呆呆的边义夫娓娓谈论起了“民意不可辱”的道理。继而,便在门外“民意”和屋里钱中玉团长的双重拥戴下成了新洪第二任督府,而钱中玉则在毕督府的提携下升了旅长。新上任的督府大人和旅长大人都还是大度的,没有追究边义夫往日通匪的罪过,也无意让边义夫立即滚蛋,都很坚定地表示,不论本城“民意”如何反对,也不能让边义夫真就此滚掉。并说,边义夫终是做过几日革命党,虽说早先通过匪,昨夜实际上也算帮助剿了匪,名分仍是要给的,实惠也仍是要给的。毕督府当场委任边义夫为督府委员兼即将开张的新洪花捐局会办,专司执行民国政府颁布的“剪辫令”和向全城妓院收取捐税两大事宜。毕督府勉励边义夫忠心奉事,好好去剪辫子、管婊子。

  没容毕督府和钱旅长二位大人分派训导完毕,吃了一夜惊吓,又受了一夜闷气的边义夫,精神和肉体爆发了总崩溃,再也坚持不住了,坐在椅子上身子一歪,昏厥过去……

  从昏昏沉沉中醒转来已是两日之后了。睁开眼时仍痴呆得很,闹不清新洪城里究竟发生了什么。置身之处眼生得很,光线暗暗的,让边义夫既不知是白天还是黑夜,也说不清自己究竟是在哪里?可以肯定,这里已经不是督府衙门了,衙门里的卧房比这儿大得多,也干净得多,房里断没有这等刺鼻的霉味和劣质烟叶的怪味。坐起来再看时,才看到了唯一眼熟的东西,却是自己前侍卫副官王三顺。王三顺正坐在窗下打盹,椅背上挂着把带套的短枪,身边还有个蓝花布的大包袱。边义夫坐起来时,破木床响了一下,把王三顺惊醒了,王三顺立马去摸枪,待得发现没有刺客,却是主子醒来了,才舒了气,把枪又放下了。

  边义夫这才明白,在他落难时,督府衙门那么多侍卫中,只王三顺一直追随着他,侍卫着他,心里一热,吃的那惊吓和闷气都及时记起了,再顾不了啥督府兼主子的架子,赤脚跳下床,搂住王三顺呜呜哭了起来,哭出了大把大把的清鼻涕。王三顺说,“边爷,你哭啥呀?”

  边义夫抹着清鼻涕,挂着满脸的泪水,“我哭我自己!三顺,我……我被那帮王八蛋耍了,现今儿,我……我不是督府,也……也不是少将旅长了,我……我又只有一个老弟你了……”

  王三顺也很难过,“边爷,你可别这么说,你这么说,我也想哭哩!”

  然而,王三顺却没哭,又劝边义夫,“边爷,你想呀,前夜死了多少人呀,连霞姑奶奶和李二爷都死了,咱却没死,我看比他娘啥都好!边爷你说呢?”

  边义夫啥也说不出。王三顺无意中提到霞姑,勾起了他深刻的痛悔。霞姑的面孔便在眼前晃,像是仍活着,极真切地和他说话哩!又恍惚记起,霞姑被排枪打飞前也骂了他,只骂了半句,“鸡巴?的边……”

  边什么?不知道。反正不会再是“边哥”了。霞姑和他好了这么多年,就是光复后气他做了督府,也还诚心诚意帮他,他却把她害了。不是因为想帮他,霞姑决不会同意把团下人马开到城外,也决不会带着两颗人头作礼物,去赴毕洪恩的鸿门宴。不过,霞姑终是误会了他,把那时的他想得太坏了。其实,那时的他不是太坏了,反却是太好了,太善了,才眼睁睁地上了毕洪恩和钱中玉的当。这霞姑搭上性命换来的教训值得让他记一辈子!也真就记了一辈子。嗣后,边义夫再没吃过这等善良无知的大亏。用对手的话说,“这位三炮将军狡诈得像一只闻风即溜的花狐狸。”

  而边义夫为对手设了三次鸿门宴,则又是极成功的,三次除了三个隐患,在重要关头改变了历史。这是霞姑留给边义夫的宝贵遗产,也是霞姑对边义夫一生事业中最大的帮助,没有民国初年毕府鸿门宴上一个女丈夫的血,也就没有边义夫后来一次次成功的躲避和成功的进击……

  当时,边义夫不是“狡诈的花狐狸”。为霞姑痛哭了一番后,边义夫还没想到要逃,更没想到毕洪恩和钱中玉反悔之后,会派人来追杀他。虽说心里知道不做督府和旅长,而去做毕洪恩手下的督府委员和花捐局会办是受辱,却仍想去做。做官有权势,有威风,还有人奉承,实是太诱人了,没做过官不知道,只要做上了,还真就割舍不下。于是,边义夫收起对霞姑的追思,红着眼圈对王三顺说,“三顺,咱也不能在这里久呆,过去的事咱……咱得把它忘了。明日……明日咱还得去督府衙门找毕洪恩和钱中玉,办妥正式的文书,到花捐局上任。”

  王三顺一听就急了,“我的个边爷,你那督府和旅长都被人家搞掉了,霞姑、李二爷又死了,这花捐局的会办还做得牢啊?”

  边义夫说,“牢不牢我不管,反正现在总得做,好歹也是个肥缺。”

  王三顺见边义夫还执迷不误,叹着气劝道,“边爷呀,若是没有毕府那一出戏,你和霞姑奶奶又没那么深的关系,你不做这花捐局会办,我也会劝你做,谁不知道这是肥缺呀?既能抓银子,又能操婊子。可如今这样子,你敢放心去做么?就不怕毕洪恩、钱中玉翻脸杀你么?”

  边义夫说,“要杀我,他们在毕府就杀了,不会拖到现在。”

  王三顺叫道,“你以为人家在毕府不想杀你么?只是没杀成罢了!边爷,你不想想,人家若不想杀你,为啥下手前不和你透个风?”

  边义夫说,“那是怕我会去和霞姑、李二爷他们说。”

  王三顺无可奈何,“这么说,边爷你是真要做那管辫子和婊子的委员了?”

  边义夫点点头,“我就要去做做看,反正总比回家当草民好,是官就大于民,我算知道了……”

  边义夫说这话时是中午。到晚上,当客栈卧房里突然飞进几颗子弹,打碎了桌上的一面镜子和两个花瓶之后,边义夫的主张才改了,再不提做委员兼花捐局会办的话了,连夜和王三顺一起从老北门逃出了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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