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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钱管带这才道,“老舅,你心里大概已有数了:我的真主张是坐山观景,看着匪们去打江标统。江标统如或抗打,匪们从城南老炮台攻不入,省上的援兵又到了,我就打城下的匪;倘或江标统不抗打,城被破了,我就开了城门顺应革命大势。”

  毕洪恩沉吟了一会儿,点点头,“嗯,好,这很好,你倒是出息了。只是,你不打城下的匪,匪们打你咋办呢?”

  钱管带道,“我咋着也不能让他们打我。这就得把火往江标统那引了,让那老王八蛋去好好吃点教训!我已从城墙上放下了两个弟兄去和他们谈了,只说保持中立,让他们集中火力去打绿营。”

  毕洪恩没再说什么,默默下了老北门城头,回了知府衙门。

  知府衙门那偏吃了城中革命党暗杀队的炸弹。据守护衙门的兵勇和衙役说,就在十数分钟前,新学堂的一伙男女学生从府前街过,走到衙门,突然就攥着炸弹往大门里冲。守在口的兵勇一看不好,当场开了枪,打死了一个女学生,打伤了三个男学生。其中一受伤的男学生十分凶悍,肚子上吃了一枪,浑身是血,仍把手中的炸弹扔进了衙门里,炸塌了半边门楼,还炸死了两个兵勇。毕洪恩看到,知府衙门前已是一片狼藉,门楼石阶上落着一滩滩稠红的血,尚未凝结,女学生和两个巡防队兵勇的尸体都还在地下躺着,四处散落着从炸飞的门楼上倒下来的碎砖烂瓦,空气中仍能嗅到浓烈的硝磺味。毕洪恩已定下来的心又收紧了,铁青着脸问,“那帮学生现在在哪里?”

  “一阵乱枪把他们驱散了,三个伤的没跑了,已带到签押房,等大人去审。”

  毕洪恩本能地想下一个杀的命令,可话到嘴边又止住了:这帮学生不是匪,却是革命党的暗杀队,杀了他们,只怕起事一成功,自己就不能见容于新政了。遂心事重重去签押房见那三个受伤的男学生,没问没审,啥话没说,只吩咐手下的人去请医治红伤的先生,给三个男学生包扎伤口。医伤先生来了,给学生们包完了伤,毕洪恩才叹着气对三个学生道,“你们年纪轻轻,别的不学,偏学着往官府衙门扔炸弹,这有啥好?”

  一个人高马大的学生说,“我们扔炸弹正是当今最好的事情,至少比你们做满人的奴才要好!就算我们死了,也是光复祖国的英雄!而你的末日跟着也就到了!”

  另一个瘦瘦小小的学生也说,“姓毕的,你得认清天下大势!现在四路民军已兵临新洪城下,省城革命党和新军刘协统也在昨日夜里举了事。”

  毕洪恩这才知道省城也出了乱子,忙问,“这么说,你们和省城的革命党也有联络喽?是不是省城革命党派来的呀?”

  学生们却再不说什么了,只对毕洪恩怒目而视。毕洪恩无法再问下去,更不好对这三个学生说出自己心里的主张,便做出舀笑脸,对学生们说,“国家的事你们不懂,也容不得你们这样乱来的。我念你们年幼无知,不办你们,你们现在先在我这儿待几天,待得事态平息,我就让你们的父母领你们回去。”

  嗣后,毕洪恩整个上午都在想省城的起事,算定省城独立是迟早的事。想来想去,就入了魔,竟在沐浴着浩荡皇恩的知府衙门里,于精神上先降了乱匪,且捻着下巴上的几根黄胡须一遍遍打着腹稿,做起很实际的迎匪的心理准备了……

  攻打绿营老炮台的是霞姑和白天河的两路人马,战事激烈异常,铁炮和云梯都用上了,还使炸药包炸过城墙,仍是无济于事。江标统的绿营凭藉坚固的城堡,和众多的连珠枪三番五次把逼上了城墙的弟兄打了回去。天放亮时,伤亡弟兄已不下百十口子,第三路司令白天河也壮烈殉难。南门打得这般猛烈,西门和老北门却听不到动静,这就让霞姑起了疑。打西门的是一帮子会党、民团,和霞姑他们打的是同一面旗,却不是一路人,耍点滑不怪;打老北门的是李双印西二路的弟兄,这李二爷也不打便怪了。况且,北门守城的是巡防营,巡防营里还有自己的内线,打起来本比南门这边要容易。

  红了眼的霞姑派了两个弟兄分别到西门和老北门传令,要联庄会和李二爷都打起来,对南门形成呼应。两个传令的弟兄回来说,守西门和老北门的巡防营已表明了态度,答应中立,道是李二爷还问:要不要把西二路的八百号弟兄拉到南门来,助霞姑奶奶打南门的老炮台?霞姑一听就气了,挥着手中的枪骂,“李双印是个混账糊涂虫!两军对垒,中立何存?!巡防营中立是假,一枪不放就守牢了城门才是真!传我的话:让李双印盯着老北门打!死打!”

  过了半个时辰,传令的弟兄又飞马回来了,说是李二爷已坐着吊筐上了老北门的城头,和钱管带去谈了判。霞姑傻了眼,顾不得面前的第四轮攻城,拉马要去老北门。跃上马,无意之中看到了正无所事事的边义夫,才又想到派边义夫替代自己去老北门督战。

  边义夫那当儿一腔革命热血滚沸着,却无事可做——不是他不想做,而是霞姑瞧他不起,给他挂个总联络的空名,啥事也不让他做,只好举着一只破旧的黄铜单管望远镜,和王三顺一起倚马观战。那战也观得不甚痛快。王三顺贼眼眈眈,老想图谋他手上的望远镜,还试着和他闹平等,公然地提出:这望远镜应该一人看一会儿,不能光他边义夫一人老看。边义夫很气,说,“你看什么看?你又不懂攻城的事!”

  王三顺说,“你就懂么?你要是懂,咋不去攻城?!光在这儿看?”

  边义夫说,“我就是不懂,也是总联络!我若不看清楚,咋着联络呀?”

  王三顺仍是不服,“现在都打成这样了,还联络一个屁!别拾个鸡毛当令箭,人家霞姑奶奶给你个总联络的名份,也只是哄你玩!”

  边义夫恼透了,正要发上一通老爷兼总联络的脾气,霞姑却已策马过来了,甩手一马鞭,打落了边义夫手上的单管望远镜,勒着前蹄高举,嘶鸣不止的红鬃马,对边义夫道,“边哥,你鸡巴的不是想带兵么?快给我上马到老北门去,临时指挥李双印的西二路,带着弟兄们攻城!”

  边义夫极是愕然,仰着脸问霞姑,“我去了,那……那李二爷干啥?”

  霞姑没好气地道,“李二爷死了!”

  边义夫便奇怪,“老北门还没接上火,李二爷咋就会死了?”

  霞姑一点解释的耐心都没有,“你去不去?你不去我就亲自去了!”

  边义夫忙说,“霞妹,你别急,我去,我立马去!”

  霞姑手中的马鞭杆往王三顺头上一指,“还有你,也随我边哥去!”

  王三顺原以为没他的事,已悄然从地下拾起了望远镜,正做着独享那只望远镜的好梦,这一听说要他也去,当即长了脸。却也不能说不去,王三顺当下便应了。边义夫和王三顺上马时,霞姑又交待了一下,“你们一过去就得让老北门动起来!”

  边义夫说,“霞妹,你放心,我去了,那边就会动的!”

  想到要指挥一路人马了,手上却还没有武器,便又说,“有家伙么,快给我一把!要不镇不住人呢!”

  霞姑骑在马上四处一看,见一个拿着洋刀的弟兄离得最近,就把那弟兄的洋刀要了过来,连刀带鞘一起抛给了边义夫。边义夫握刀在手,仍是不满足——他已看中了霞姑手上的毛瑟快枪,可霞姑不说给,他也就不好强要,稍一踌蹰,带着些许遗憾和王三顺一起纵马走了。

  一路奔老北门去了,边义夫仍未多用心思去想如何攻城,却老想自己即将显示出来的威风。只离了南门没多远,就让王三顺和他一起下了马,帮他一道整理身上的威风。洋刀带鞘,须得挎上的,只是该挎在左边,还是该挎在右边弄不清。却还不敢直接去问王三顺,一问便显得自己浅薄了,不问,又怕挎错了方向,吃李二爷手下的众弟兄耻笑。边义夫便说,“三顺,现在,我倒要考你一考了:你看爷这洋刀该挎左,还是该挎右呀?”

  王三顺想都没想便说,“边爷,这还用考?挎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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