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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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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上一片悲凉破败的景象,潮灾的阴影还未最后退去,许多田埂、土地上嵌着白生生的盐迹,那盐迹一圈一圈、一道一道的,如同没有洗净的尿布,青绿在肃杀的秋风和倒灌海水的双重压迫下消失了,枯叶败草铺满了官道两旁的沟坎,一股连着天接着地的阴霾之气,在来自大海方向的海风的鼓噪下,带着阵阵凉意,扫荡着这秋日的旷野。 旷野不再属于他阮大成。他今日是在和这片千古不变的旷野诀别。他败了,败了,他不再是这片旷野的主人了,他将被凌迟处死,明年的今日,便是他的周年。 其实,他是可以做这片旷野的主人的,这片旷野,这连接着大汉民族万里江山的旷野,原本是属于他的,他若是起事成功,他若是率着千军万马反到了京师,灭了满人的朝廷,必定是王侯将相,必能封领一片辽阔的疆土。古人云:胜者王侯败者贼,他今日成为贼,不是因为他是贼,而是因为他败了。 车轮发出的“吱呀”声越来越响了,这响声连着天接着地,仿佛这一刻人世间的所有喧嚣全淹没在这单调的声响中了。这声响闯入了他的思绪之中,将他那原本混乱的思绪,搅得愈发混乱,有一阵子,他竟觉着自己的生命、自己的灵魂已化成了“吱吱呀呀”的车轮声。 笼车在碾过一个凹坑时,剧烈地颤动了一下,他那卡在笼外的脑袋向前猛撞了一下,下巴在笼木上磕得很痛,他的牙齿自此开始“得得”发颤。 牙齿频频碰撞的音响没人听得到。“吱呀、吱呀”的车轮声,绿营官兵的脚步声,马蹄声,将他这无意中表露出来的怯懦遮掩了。 他想活。 他真想活。 一直到昨天,他那活的梦想都没消失,他不住地在心中乞求着皇天佛祖。他希望钱二能借着皇天佛祖的神力,将他搭救出狱。然而,最终他失望了,皇天佛祖抛弃了他,那钱二也抛弃了他,被按入笼车时,他竟寻不到钱二的踪迹了,这时,他才明白,他除了一死,已无别的选择了。 死是痛苦的。被千刀万剐凌迟处死,尤其痛苦,被按入笼车后,他真有些后悔;早知在劫难逃,他真应该自己结束掉自己的生命,以免受凌迟之苦,他完全可以这样做的。他可以撞墙而死,也可以用衣衫结成绳索,在高窗的栅栏上将自己缢死。 凌迟的场面伴着轮声,不断地在他眼前浮现,他没亲眼见过凌迟杀人,可对凌迟是怎么回事却是知晓的。懂事之后,这个恐怖的词汇就经常飞入他的耳底,还有许多人绘声绘色地向他讲过凌迟的细节,当时,他也听得入神,他从未想到过,这曾令他入神的恐怖会在他身上实施一回。 血雨在他眼前飘飞,剐下的皮肉变成了苍白的浮云,在他头顶飞旋,斩下的四肢,铺到了面前白生生的官道上,笼车碾着血肉模糊的肢体向前行驶。笼车驶过,又有许多残缺的肢体铺到了官道的路面上,车轮“吱呀”叫着,再一次压了上去…… 浑身上下都因着迸飞的血肉、碾烂的肢体而抖动起来,下巴不住地在笼木上撞,什么时候撞出了血都不知道。 路真长。 在这漫长的末路上,他一次又一次对自己实施了凌迟之刑,当笼车驶到清浦镇边一片海滩上的时候,他已变得迟钝而麻木了。他的魂魄已经出窍,被囚在笼中的不再是他,而只是一具僵尸。 海滩上临时搭起了一个高高的行刑木台和一个低低的监斩木台,围绕两个木台四周站满了持刀横枪的官兵,官兵外围是一片黑压压、乱哄哄的人头。死囚们到来之时,人头向两旁乱滚,主动让开了一条人巷。笼车队在恶臭冲天的人巷里穿行。车队过后,人巷当即闭合。 一出血肉横飞的惨剧旋即拉开帷幕。 锣声响了,刑部监斩堂官蓝圣心蓝大人,巡抚衙门的藩司大人、臬司大人、津口知县柏钦若柏大人,逐一登上监斩台。锣声过后,阮大成看到那监斩台上的柏钦若在大声讲着什么,他看到他的嘴在动,听到了一阵阵狼嗥似的叫嚣,可他讲的什么,他却一句也没听清,一句也没记住。仿佛他的耳朵已装不进任何声音,脑子里已记不住任何事情了。臬司大人——一个缩头缩脑的家伙,在柏钦若讲过之后,也拿着文书折子念了好久。后来,锣声又响了起来,守在斩首台前的官兵、刽子手们像恶狗一样齐声狂呼起来。在震耳的锣声和狂呼声中,笼车被打开了,他像只可怜的鸡一样被提了出来。 腿已麻了,整个身子都木了,可他还极力想使自己在地上站住。斩首台距他不过十几步的样子,他还试着想靠自己的力量,走完这生命的最后道路。他那不认软、不服输、不屈从的灵魂在指使他,要他抬起头,挺起胸,像个真正的英雄豪杰一样去死! 他狂暴地扭动着身子,用沉重的枷撞击着拥在他身边的官兵、衙役们,他不要他们架扶,他要自己走!他要让这些猪狗们知道: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惧怕凌迟的!他要给他们,给今日海滩前的围观者留下一个能使他们记忆一辈子的印象! 围观的人群中爆发出了一阵阵唏嘘之声。 拥在他身边的官兵、衙役们闪开了。 他开始向前走,一步、两步、三步…… 不知是走到第五步,还是第六步,腿抖得不行了,肩上的枷山一般的重,他的整个身子也随之抖动起来。 他终于像一摊泥似的倒下了。 他的身体在这最后关头也背叛了他。 被架在斩首台上时,他的小便失禁了,继而,大便也失禁了,一股浓烈的恶臭瞬时间从台上弥漫到台下,围观的人们捏着鼻子咒骂起来。 他听不到,一点儿也听不到。他眼前晃动着几只手持利刃的猪肘般的臂膊。最后,那胸膛和臂膊都不见了,他只看见滴血的刀,只看见一块块皮肉在血水的包裹下爬上了刀面,尔后,又从刀面上滑落到木台下。围观的人们开始欢呼。 浓烈血腥味混入了那恶臭之中。 他似乎是嘶叫过,似乎是昏厥过,然而,他竟没死!这委实是个奇迹!他的生命竟那么顽强! 他看着自己的两只胳膊被刀砍下来,又看着自己的下肢被利刃劈断,当屠刀逼近他的脖颈时,他生命的意识才随着眼皮的最后一下跳动,骤然飘逝…… 杜天醒的凌迟便远不如阮大成好看。阮大成壮得像一头牛,行刑的刽子手对他又格外垂青,处理、照料得极为周到,自然是能功德圆满的。功德圆满的重要标志便是——剐掉皮肉,斩断四肢,而生命尚存。这是桩极不容易做到的事,如若任何阿狗阿猫都能做到,凌迟者的身价就要陡跌了,朝廷圣上就无须派吏部堂官亲临监刑了。 对阮大成的凌迟说明了行刑刽子手的技艺高超。这是不容置疑的。 然而,这高超的技艺在杜天醒身上却未能全部实施。 这事不怪刽子手,只怪杜天醒太不顶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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