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谕(80)_周梅森

八〇

　　阮大成鄙夷地骂道：“妈的，还没和官兵交手，先吓死了一个！这般无用的东西如何做得我洪门盟主！”

　　杜天醒道：“且不要管他了吧！齐老爷不管咋的，也还是随着我等走到了底！我等将来的下场也未见得会比他好！”

　　大成默然了，随即，他又对身前身后的弟兄交待道：“弟兄们，风潮太大，三和尚的海船无法靠岸了，我等不能在这儿等死。须拼将一条性命，迎着官兵，杀出一条血路，才有生还的希望！众位弟兄中，若有何人侥幸杀出重围，定要记住我洪门千秋大业，记住今日这深仇大恨！”

　　众弟兄齐应道：“我等生是洪门人，死做洪门鬼，不灭清朝，誓不为人！”

　　大成挥剑吼道：“好！众位随我来，今日里咱们便和这帮满狗拼个鱼死网破吧！”

　　大成率先跳下望海岩的坡基，置于深及齐腰的海水中，迎着越逼越近的官兵火把去了。杜天醒和百余个弟兄也呐喊着，挥舞着手上的家伙，纷纷跳入海水中，准备和绿营官兵决一死战。

　　阮大成的最后一个决策是清醒的。当他率着众人爬到了几十丈高的望海岩顶时，他便意识到自己和手下众弟兄正步入绝境。望海岩是孤零零探入海中的一个石坡，只要坡底被官兵一围，他们除了跳海自杀，没有别的退路。发现这一点，他当机立断，驱着众弟兄退下了坡，力图在海岸边和官兵决战，伺机突破重围——尽管突破重围的希望是微乎其微的，可除此一举，别无选择。

　　阮大成膛着海水，冲在最前面。他有一种预感，觉着自己大限已到，难逃今夜这场刀兵之劫。然而，在近乎绝望的内心里，他还在乞求皇天佛祖再给他最后一次机会，使他能够在有生之年再重建清浦洪门香堂，传继香堂烟火。他不愿因这场不成功的举事而毁了洪门大业！

　　从道光二年到今天，他走完了一段辉煌的道路。他孤身一人从南洋漂流到清浦，拼着一生积敛的几午两银子，拼着身家性命，建起了洪门香堂，建起了一个埋在地下的可以呼风唤雨的强大世界！现在，当这个世界顺理成章地从地下冒出来的时候，竟然一下子就被满人的官府摧毁了，这实在是太没有道理了。他想搞明白，这场完全可以成功、完全应该成功的起事，为何竟失败了？为何竟败得这么快、败得这么惨！除了齐老爷和杜天醒不打洪门旗号的失误，究竟还有其它什么原因？就是打了洪门旗号，起事便会成功吗？遍布津口的近四千洪姓弟兄，为何撤出津口时只剩下了百余个？

　　那三千九百多姓洪的王八蛋都猫到哪儿去了？被发动起来的饥民百姓不明底细，那三千九百多洪姓人等难道也不明根底吗？他们既愿置身洪门，为何又不愿为洪门大业拼死一搏呢？昔日三户尚可亡秦，今日何以四千多反清复明的义士就不能亡清呢？四千多人啊，这不是一个小数目！乾隆末年林爽文林大盟主台湾举事时，也没有这么雄厚的实力。可林大盟主竟闹得一片红火，不但占了台湾而且还在势头高涨时率众强攻福建。当然，林大盟主最终也失败了，可林大盟主闹出的那番惊天动地的事业，却让大清王朝震惊了几十年！

　　和林大盟主的事业比起来，他今日在这里的一番闹腾只是个小把戏，只是一个令人不屑一顾的笑柄！

　　他败了。败了。

　　他被骗了，被命运，被苍天，被他所信仰的洪门五祖骗了，也被他所依重的洪姓弟兄骗了。

　　举事当初，他显然不够冷静，显然被一种热火喧闹的假象蒙住了眼睛。他只看到洪姓弟兄的数目，只看到潮灾造成的饥民情绪，却没能对四千洪姓弟兄进行扎扎实实的考验和训练，也没有把自己的力量和大清王朝的力量进行一番认真的比较。他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最终被自己的糊涂误了。

　　……

　　海水在脚下越来越浅，当他率着大部分弟兄冲到满是沙石的海岸上时，迎面扑过来的一股官兵和他们交上了手。

　　阮大成挥舞双剑，杀得勇猛。第一个扑到他面前的官兵举起刀，未及劈下来，他便闪过身子，一剑刺穿了他的肚子。另一个官兵从他身子侧面扎过一枪，他左手一剑将枪头拨到了一边，跟上两步，用右手上的另一把剑将第二个对手捅倒了。身边众弟兄也杀得疯狂，不时地有人倒地，可潮水般凶猛的势头却锐不可当。转眼间，他们这支为生存而拼搏的队伍插入了官军的兵阵中，搅得官军队伍一片混乱。

　　然而，这混乱没多大工夫便结束了。当官兵切断了阮大成和众弟兄的后路之后，一个小小的包围圈形成了，执着火把的官兵们里三层外三层将他们牢牢围定。一片片官兵倒地，又有一片片官兵从四面八方涌过来。阮大成和手下的弟兄东奔西突，终未冲出重围，而众多弟兄却在一次又一次的奔突之中丢了性命，最后只剩下三十余人了。

　　这三十余个弟兄无疑是洪门的中坚，是那近四千洪姓弟兄中少有的英雄好汉，他们宁愿一个个战死，也决不屈服于满人官府的淫威。

　　又一阵厮杀之后，三十余人只剩下了十余个，连那武艺过人、刀枪不入的朱仁甫朱大爷也在官兵的刀枪下毙命了。阮大成亲眼看着一个官兵将大刀劈到朱大爷的脖子上。他赶来相救，已来不及了。他用右手上的剑刺倒那个官兵时，官兵的刀已劈到了朱大爷身上，朱大爷惨叫一声，再也没有爬起来。

　　接着，阮大成自己也吃了一枪，枪头是从后腰刺入的，他只觉着身后一麻、一震，便一头栽倒在浸着咸腥海水的沙地上，再也没有爬起来。失去知觉前的最后一瞬，他看到了一把斜插在沙地上的滴血的刀，看到许多足登皂靴的脚在不停地跃动，看到了身边火光照耀下的一个贝壳，那贝壳的大半截埋在沙子里，露在沙子外面的壳体上浸着鲜红的血……

　　阮大成倒下的时候，杜天醒手中还持着剑，极认真地四下挥舞。他的运气最好，从望海岩退下来之后，一直处在许多弟兄的保护之下，弟兄们知道他们的军师气力不济，武艺又不咋的，保护自是十分用心的。可杀到最后，人越来越少了，他们自顾不暇，这才无可奈何地放弃了保护的职责，让杜师爷听天由命去了。

　　杜天醒明白了自己的险恶处境，并不害怕，顺理成章地把手中从未派过用场的剑挥了起来，试图捅倒两个。不料，那绵软无力的手一举起来，马上便被围在身边的官兵们看出了破绽。官兵们认定他不是对手，又揣摩他是率众闹事的乱民首领，便也由着他的劲，让他将剑舞弄了一番。待他舞弄累了，才一个个逼上前去，耍猴一般，将他耍开了。这个用刀背碰他一下，那个用靴跟跺他一脚。开初，杜天醒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已退化成猴，还以为自己的武艺不差哩。闹到后来，在屁股上被人连击了两掌之后，觉出了其中的名堂。

　　杜天醒认输了，将剑一摔，身子直直地往地上一躺，怒道：“你们杀了我吧！士可杀不可辱！”

　　这话更激起了官兵们耍弄的兴致，杜天醒越是要死，他们偏不让他死。杜天醒不愿受辱，他们却偏要辱弄他一番不可。

　　他们围着他笑，围着他骂，燃烧的火把将他们的面孔照得通亮。

　　直到这时，杜天醒才想到了自刎。他爬起来，一边骂着，一边去摸剑。然而，未等他把剑抓到手上，几个官兵一下子压到了他身上，将他牢牢扭住了……

　　随着杜天醒的被俘，海滩上的格杀结束了。阮大成手下的百余号弟兄，八十余人丧命，二十余人受伤被生擒。是夜，风潮暂息之时，三和尚派人到望海岩来看，但见得望海岩前的海滩上四处横尸，鲜血遍地，似乎连海水都带上了血腥味……

　　§第三十九章

　　“大人！听！你听！马蹄、马蹄声！想必是朱知府和守备老爷率着官兵回来了。”

　　坐在津口大堂公案后的柏钦若听了李兴这话，不由一惊，当即中断了讯问。他揉了揉困涩的眼睛，命衙役公人将跪在堂前的十余个乱匪统统押下去，准备前往大门口迎接知府和守备老爷。

　　整衣正帽从堂上走下时，柏钦若也听到了那一片由远及近的马蹄声和纷纷杂杂的脚步声。这声音在夜深人静之时，显得格外响亮。

　　“官兵们必是打了胜仗！必是将阮大成那帮反贼全拿了！柏大人，您为朝廷圣上出大力了！朱知府必得奏报圣上表你大功的！”

　　李兴一边点着灯笼，一边兴奋地说。

　　柏钦若不动声色，只淡淡地问：“啥时辰了？”

　　李兴道：“刚过三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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