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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


  那时节,钱二憨子并未想到他偷听到的东西对津口洪门会有多大的用处,更没想到他偷听到的这些东西一经传出,竟会酿发一场大乱。他只是好奇。他从窗影上看到,陈老父母正扯着一个女人的鬓发张牙舞爪要开打,那女人只是呜呜咽咽地哭。他一时未能判断出那倒霉的女人是谁?他以为那女人必定来路不明,陈老父母必定是要和那个来路不明的女人干那事。县衙中关于陈老父母的这类传闻很多,众人都道陈老父母人老心不老哩。不过,私下传说归私下传说,谁也没亲眼见过。陈老父母在大堂之上十分的威严。这一回,钱二憨子亲眼见了,自是不能白白放过的。

  听着,听着,却不对劲了,那个倒霉的女人一大声说话,钱二憨子就听出了她是陈老父母明媒正娶的结发之妻刘氏,并非什么来路不明的尤物。钱二憨子大为扫兴,悄悄立起,准备拔腿走人。不料,身子刚刚立起,两腿还没迈开,却又听到那老女人刘氏一声喊叫:“使不得呀,这……这要犯欺君之罪的!”

  这“欺君之罪”四字,像咒符一般将钱二憨子牢牢钉在原地了,钱二憨子心中不禁一匪:欺君之罪非同小可,难道身为一县之令的陈老父母要犯什么事吗?

  他又蹲了下来,依旧将那绸布灯笼牢牢夹住。

  接下,他听到陈老父母沙哑嗓门里发出的压得很低的声音:“叫?再与我叫!你这贱人!什么欺君之罪!如今普天之下为官为吏者,何人不欺君?九万三千五百两赈银,朱知府不是窝下近两万两吗?这还是明着从本县拿的,暗地里,你知道他贪了多少?他那知府上下一年之中的各项花销,哪桩哪件不是我等各县私下贡奉的?有道是‘好官不过多拿些钱’,你这妇道人家懂得个什么?”

  那刘氏又饮泣着道:“这可不是一般的钱啊!这是朝廷拨下的赈灾银两,朱知府匿下两万,你若再留下两万,余下的怎够救灾夕若是一朝事发,那是要掉脑袋的;再说,今年不比往年,潮灾这么厉害,县境内几万饥民衣食无着,你身为一县之主,何忍民口夺食?”

  陈老父母勃然大怒,恶声恶气地骂着:“贱货!休得啰嗦!我意已定,再多言语,老子便打,民口夺食非我陈某人始,亦非我陈某人终!”

  那刘氏呜呜咽咽只是哭。

  后来,陈老父母又好言劝道:“老夫人大可不必如此忧心忡忡!赈银买米施粥,全由本县一手操办,花费多少,上面是不会知晓的,即便知晓了,也无甚了不得。你想那朱知府匿了近两万,不也同样犯了欺君之罪吗?他岂敢查我?再说,我在津口任上已呆不了多长时日了,这次若再不捞点,日后哪还有这等良机?”

  听到这里,钱二憨子完全明白了:原来这表面上道貌岸然的陈老父母,却也是个心狠手辣的贪官哩!朝廷拨下的赈灾银,他和朱知府竟敢合谋匿下四万!这还了得!这不是要把县里的众百姓往死里逼吗?他当即想到,要把这个至关重要的消息透给龙威镖局朱大爷。

  朱大爷早在年前就向他交待过了,要他只管在陈老父母面前装痴装傻,但私下里要想方设法为洪门弟兄打探消息。他打探了几个消息,对洪门弟兄都无大用,今日里却觉着这个消息或许会对洪门弟兄有些好处。想想叹,整日审贼问盗,威严无比的陈老父母本身也是个大盗,洪门弟兄不是可以借此把柄,大做一番文章吗?若是大状告到抚台老爷面前,这陈老父母即便不被处斩,也会被拿人大狱的!如此一来,那些吃过陈老父母苦头的洪姓弟兄,不就可以大出一口恶气了吗?

  是的,得让这老王八丢丢颜面!这老王八也他妈的太不像话了!对治下的众民百姓苛责极重,对衙内的公人衙役也刻薄得很哩!

  一边愤愤地想着,一边直起腰准备开溜。不成想,立起身子的时候,忘却了夹在两腿之间的绸布灯笼。那夜偏又有风,一阵风起,灯笼被刮得翻了几个身,像只球似的滚远了。他慌忙去捉灯笼,情急之下绊到了一块砖石上,“扑通”一声,跌了个踉跄。

  陈老父母卧房内当即赫然传出一个威严的声音:“谁在窗下?”

  他转身想逃,却又知道逃不脱了,就直直地立起,脸孔痴呆呆地对着明晃晃的窗格子道:“小……小人钱二!”

  窗子打开了,陈老父母铁青的面孔在房内灯烛的照耀下,活生生地浮现在钱二憨子面前。

  “怎么回事?咹?深更半夜的,闹出这等响动?”

  钱二憨子一副憨直胆怯的模样:“小的,小的有罪!小的小解时,把灯笼插在茅房墙缝上……一阵风,老爷是风,是一阵风,把灯笼吹到了地下,滚……滚到了老爷的窗下!小的……小的去捉,灯……灯、灯笼跑了,小的……小的又捉,灯笼又跑,小的……小的就……就摔倒了。”

  陈老父母被钱二憨子逗乐了,破颜一笑,骂道:“蠢才!一个灯笼都管不好,还守什么夜?防什么贼?贼人捉了你也未可知哩!灯笼又没长脚,如何会跑,蠢话!”

  “回禀老爷,是……是风,是一阵风!”

  陈老父母听到钱二憨子急急地解释,突然起了些疑心,心下暗道:这蠢才捉灯笼的时候或许听到了什么吧?要不,他为何老要解释那一阵风?陈老父母做出一副笑脸,叹了口气道:“唉!你们这些衙役差人,值更守夜也不容易!”

  说罢,不知从什么地方摸出了一块约摸二两左右的一条银子,隔着窗子递了过去:“这点银子拿去买点什么吃吃吧!”

  钱二憨子大为感动,膝头一软,就要下跪,嘴里还连连道:“谢老爷恩典,谢老爷恩典!”

  “罢了!罢了!快把银子拿去吧!回头再到前院看看,大门插了没有?火烛熄了没有?切不可大意呀!时下闹灾,得提防歹人作乱!”

  钱二憨子急步上前,取了银子,又连连应道:“是的!是的!小人小心在意!小心在意!”

  点了灯笼,回巡前院时,钱二憨子几乎打消了向朱大爷报告消息的念头。那块拇指大小的条银极本分地在他怀里趴着,被他的皮肉焐出了一番温热。他的心头也禁不住升腾起一番温情蜜意,一时忘却了陈老父母的许多坏处,记起陈老父母的许多好处。是的,陈老父母不坏哩,那一回……那一回在刘堡子拿贼时,被贼人砍了一刀,老爷还赏过他一副猪下水,虽说那猪下水已有了些异味,可毕竟是一副猪下水呀,毕竟是陈老父母差人送的呀……

  若不是后来丢失了那块银子,若不是一大清早陈老父母一再追问,二憨子很快便会把夜间的事忘掉的。钱二憨子可不是那种忘恩负义的小人。

  一大清早,老爷洗漱完毕,照例地在院里闲走散步,钱二憨子却发现揣在怀里的那块银子丢了,正眼巴巴地四处寻找,被老爷迎头撞上了:“咦,钱二,天都大亮了,咋还不回房歇觉!”

  钱二憨子见迎面立着老爷,吓得手脚都不知往哪放了。他自然不敢说丢了银子的事,只是支支吾吾地道:“噢,噢,是老爷!老爷早!老爷早!小的就去歇觉!这就去歇觉!”

  他转身要走时,陈老父母又把他叫住了:“钱二,昨夜可听到啥动静没有?”

  “回禀老爷,没,没有!”

  “哦!”

  老爷端着下巴又问:“可听到老爷说了什么梦话?”

  他打了一个激灵,又道:“没!没!后来……后来……小的再也没到老爷窗下去过!”

  “哦!”

  老爷依然端着下巴,眼睛瞅着花圃中的一块假山石:“老爷我上年岁了,睡得不踏实,有时胡言乱语说些梦话,就是听到,也不好瞎说的!”

  “那是!那是!”他随口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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