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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雷老太爷极和气地道:“佛老老矣!您予之老弟六十有八,老朽我可是七十有六了,虽说只大您八岁,身体、精神却是大不如了,和您老弟不能比呀!再者,您老弟虽说以往和老朽过往稀疏,可您那名声,老朽却是知道的,日本人进占之后,老朽闻得是您老弟收拾局面,心便放宽了。当时,我便对各界相熟的朋友们说,只要是予之出山,一切便有办法——锦生啊,我是不是也这么和你说起过呀?”

  甘锦生忙道:“说过的!说过的!您老还说,既然傅市长发了宣言,叫我把各界维持会也停下来……一切悉听傅市长调动!”

  全是假话。那当儿雷老太爷非但没有如此嘉许傅予之,倒是把傅予之骂了个狗血喷头,各界维持会也是雷老太爷吩咐他搞起来的。

  雷老太爷又道:“我虽老迈,不能于国难之际,救民于水火倒悬,可拯世救民的心还是有的。甘锦生他们置身新政,便是代我老朽尽心意了,予之,您说是不是这道理?!”

  傅予之不得不点头道:“是的!是的!佛老令人尊敬,叹服之处也正在这里!只是佛老如能出任市府顾问,于局面就更有好处了!”

  雷老太爷拂须笑道:“哎呀呀!予之呀,现在老朽不就正帮您顾问着么?何必非要挂个虚名呢?!日后,但凡您要和我商量的事,我是决不会推托不管的,您老弟心爱这座城市,我老朽又何尝不心爱呢?我可是看着S市从一片荒滩上拔地而起的呀!再说啦,您老弟还要请圣安东大学的苏宏贞出山,我就更不便挂名了,此人孤傲得很,连蒋委员长都瞧不起,哪还瞧得起我这个老而朽之的过时古董哇?!就是为新政的大局计,老朽也还是在私底下顾问为好。”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没伤傅予之的面子,又免去了公开下水当汉奸的风险,雷老太爷可谓圆滑聪明而又深谋远虑。

  傅予之再无话说,只得起身告辞。

  雷老太爷却亲切地道:“慢着,我知道予之老弟爱惜文墨古玩,新近恰得板桥兰竹真迹一轴,搁在我手里也是可惜了,送与老弟赏玩吧!”

  板桥兰竹拿来了,果然真迹,傅予之两眼发光,嘴上却推脱不受。

  雷老太爷道:“一点心意,务望老弟不要客气!”

  傅予之只得笑纳,样子颇有几分尴尬。

  雷老太爷只当没看出,又指着他说:“锦生我也一并送与您了,如懈怠职守,简慢官长,您老弟与我处罚,责骂就是!我老头子把话说在当面,他来找我是没用的,我断无好话和他说!”

  傅予之这才极勉强地说:“甘锦生挺好!呃,挺好!”

  雷老太爷笑了笑:“自然还要靠您这新市长栽培的!您老弟把他的肃检处长一发表,我便命他去您府上拜谒,哦,锦生呀,您可是去了?”

  老太爷明知故问,甘锦生便只好装糊涂道:“去了!去了!只……只是忘了向您老禀报一下,真是该死,该死!”

  傅予之益发尴尬,却努力做出尊严而镇定的模样,淡然道:“佛老客气了!客气了!”

  彬彬有礼地送走傅予之,重回客厅时,雷老太爷满脸的慈祥亲切不见了,仿佛一并送与了傅予之,被傅予之的司蒂倍克装走了。

  雷老太爷望着甘锦生说的第一句话便是:“真不是东西!”

  甘锦生没敢搭腔。

  雷老太爷又说:“我没想到这东西会来!以为他真的很硬气,就不来拜我呢!偏来了,先打了电话,在电话里那意思还想请我去见他,我是不答应的。只好来,说了一大堆难处,向我讨主张。我会有好主张给他么?他傅予之落水做汉奸,我却是不能当汉奸的!我当了汉奸,不说对不起国家,呃,也对不起蒋委员长和我一世英名呢!”

  甘锦生道:“老祖宗英明!”

  雷老太爷长叹一声,神色悲凉:“可话又说回来喽,眼下这时局怕也不是三五年可以改变的,对这种东西又不能不应付,为咱自身的安危要应付,为中央和蒋委员长也要应付!”

  再次肯定雷老太爷的英明:“是的!是的!老祖宗应付得极好,我们这帮小字辈只怕再修炼十年八年也学不来!”

  雷老太爷呵呵笑道:“今天算是让你开眼了,老祖宗我十六岁闯世界,从满清、北洋、民国到今日日本人的维新,经的事那叫海啦;啥玩意儿没见过?袁世凯称帝那会儿,老袁的儿子袁克定,呃?袁克定自称在帮,且与我同属大字班的,便修书一封,与我商量,要我率南方诸省地方绅耆贤达联名劝进,我便推了,非但推了,后来二次革命,我和朋友们还尽了一份力呢!所以蒋委员长才评价我大事不糊涂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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