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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


  王学诚当下明白了,心中暗自好笑,脸上却作出诚惶诚恐的样子:“曹……曹组长好像没别……别的意思,是不是指您在香港高……高升吧?!”

  黄增翔不愧是少将区长,短暂的失态之后,马上察觉了,且纠正了,尽量平静地道:“他姓曹的是巴不得我不回来,可我能不回来么?!这里是抗日救国的地下前线,有信仰、有战斗精神的同志,都在地下前线和日伪政权作殊死搏斗,我能到后方去高升么!像话么?!就是雨农留我也是留不住的!”

  王学诚将信将疑,但多多少少还是为黄增翔这番话生出了些感动。不管黄增翔和戴笠先生的关系如何,又不管他此番去香港结局如何,只要他愿杀汉奸就好,他就得和他真心合作。

  把和曹复黎讲过的一切都原原本本向黄增翔报告了,并表示,日后对曹复黎只是敷衍,所有进展情况都只向他黄增翔秘密呈报,并将于行动时担任行刺重任,虽九死而不辞。

  黄增翔举杯道:“好!如行动成功,姓傅的伪市长倒在你老弟的枪口下,本区长将于赴港之后在雨农兄面前给你请功,并破格提升三级!来,为我们的除奸成功干杯!”

  最后,黄增翔说,动手的时间越早越好,需要的配合措施、人手俱由区本部安排,不完成这项铲除巨奸的重任,决不赴港去见戴雨农。

  这等于不打自招了,看来戴先生对黄增翔和S区工作不满是真的,没有一份扎实的帐单,黄增翔确无法向戴先生交差。

  有趣,他王学诚竟会有今天!这在两个月前几乎是不可思议的……

  §第十七章

  金昆仑吃黑枪的时候,甘锦生就坐在金昆仑身旁。当时,他们的康悌拉克汽车开出租界没几分钟,他和金昆仑的思绪都还停留在和租界有关方面的交涉事宜上,根本没料到会遇狙击。

  甘锦生记得很清楚,枪响前的最后一刻,金昆仑还在向他抱怨租界当局的混账,说是租界当局没把他这个维新政府的社会局长兼宣传处长看在眼里,抱怨未毕,迎面开过了一辆奥斯汀。奥斯汀和他们的康悌拉克擦身而过时,突然对他们的康悌拉克开了火,一枪透过车窗玻璃,击中了金昆仑搭在前座背上的右臂,另两枪打到了尾部的车身上。

  挨了枪,金昆仑傻了,竟喝令停车。

  他当时是清醒的,未待车夫踩下刹车,便急促地命令车夫加速,同时,机警地把身体滑到了座位下面,防备那辆奥斯汀尾随射击。

  事后才知道,奥斯汀没掉转车头追过来,而是径直向租界冲。执行此次行动计划的三个军统特务以为只要进入租界,中日军警拿他们就没办法了。他们没料到,日本人和袁柏村局长的警察都不是吃干饭的,枪声一响,他们便逃不脱了。通往租界的几个路口一下子被切断,他们的奥斯汀在冲破一道街垒,撞翻两座岗亭之后,被三面追击的子弹打个稀烂,汽车夫和一个特务身中数弹,当场殒命,另一个特务也于抬进医院时重伤身亡。

  甘锦生过后想想,都惊恐不已,尽管金昆仑只是受了轻伤,自己毫毛未损,仍觉着自己似乎已死过一回,设若奥斯汀的速度慢一点,执行暗杀的特务不那么慌张,那两颗落空的子弹或许会找准目标的。金昆仑死了自是罪有应得,而他甘锦生中弹毙命,可就冤了,许多事恐怕永远说不清了。国府方面不会因为他的死,责怪戴笠的军统部门,也不会宣布他是为国家、民族而献身的,他卧薪尝胆的秘密将成为永远的秘密——至少在国府光复S市之前不会公开。

  原以为危险只来自日本人和维新政府方面,没想到国府方面的人也会对自己下手,真搞不懂吴焕伦和那帮政府官员是干什么吃的!要他留下来,又这么不负责任,金昆仑却差点儿没毙了他!这只能有两种解释,其一,前市长吴焕伦一帮官僚和戴老板的人通气不够,闹出了误会;其二,国府方面根本没把他甘锦生当回事,觉着用他为金昆仑陪绑没啥了不得。

  继而,揣摩出第三种可能,会不会是国府方面对自己已不信任了,把他也当作死心踏地下水的汉奸,列入了戴老板的黑名单?

  这才想起了向国府报告的事,觉出了自己的疏忽,自己出任伪职以后,只忙着应付日本人,应付傅予之、金昆仑这帮大大小小的汉奸,又忙着自个儿寻欢作乐,独独忘了向国府和中央报告维新政府内情的职责,这实在是说不过去的,没准会引起国府方面的误解,以为自己于舒舒服服之中改变了对中央的忠诚。

  越想越觉着有道理,抽几个晚上密拟了一个关于伪维新政府组建经过并现实状况的要情汇报,贴身揣着,去见雷老太爷雷佛人。吴焕伦离开S市时郑重交待过,雷佛人是值得信赖的,且身份地位特殊,手眼通天,日本人和汉奸们轻易不敢碰他,正可以用他来沟通地下工作同志和中央的联络。

  不曾想,拜谒雷老太爷时,维新市长傅予之恰在老太爷府上。本想回避一下,待傅予之走后,再去给老太爷请安,老太爷偏不知发了哪根神经,传他去见。于是乎便和傅予之在老太爷的厅堂里打了照面。

  傅予之并不惊讶,见他怯怯进来,轻描淡写地看了他一眼,继续和雷老太爷谈话,只当他是老太爷的侍从人一般,就连他鞠躬招呼,也置之不理,似乎既眼瞎而又耳聋。倒是老太爷还给面子,冲他笑了笑,说了声:“来了?!”挥挥手,让他在一旁的太师椅上坐下了,随即又招呼老妈子上茶。

  老太爷和傅予之在此之前讨论的什么不得而知,看样子还算谈得不错,双方都客客气气的,至少没伤颜面——当然,老太爷一般来说不会随便伤人颜面的,老太爷自己要面子,也懂得保全人家的面子,哪怕不愿做的事,也不会在嘴上直接说出来。老太爷的气度雅量是一般党棍政客都不如的,否则,老太爷混不到今日这地步,也不会有那么多身份显赫的贤达名流,党政军官员拜倒在他门下。

  老太爷就是有那么一种人格力量。

  在老太爷的人格力量面前,身为伪市长的傅予之也不得不收起自己的臭架子,这个混帐至极的大汉奸,可以瞧不起他甘锦生,却决不敢瞧不起雷佛人老太爷,雷老太爷和蒋委员长都称兄道弟,他傅予之算个啥?!

  傅予之倒也不失尊严,说话的口吻未有卑微巴结的味道,只把在市府训话时的傲慢和霸道全然收起了,且一副诚恳的样子:“……佛老能体谅予之的难处和苦衷,予之便深为感谢了,呃,不枉到这儿来一趟。原想早一点来,只因新政始建,杂事繁多,便拖到了今天。今天和佛老一席恳谈,豁然而心宽眼阔了。自然,若是佛老以其身份地位挺身而出,为予之的维新市府顾问一下,则予之更感三生有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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