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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庄奉贤警觉起来:“你父亲就一点没动心么?”

  苏萍摇头道:“才不会动心呢!我父亲说了,就是杀了他的头,他也断然不会和日本人合作共事的。傅予之每次派人来找他,他都挡在门外不见,有一次还有日本人陪着呢!”

  庄奉贤疑惑地问:“那么,苏教授为何不在沦陷前撤走?S市的好多学校不是都撤走了吗?”

  “嘿,那是咱中国学校,父亲的圣安东大学是西洋教会办的,用不着撤,日本人不敢碰它!”

  继而,苏萍又郑重地说:“庄旅长,对我父亲您放心,他不会像傅予之那帮人一样当汉奸的,如要想当汉奸,他还会收容您么?!”

  倒也是。

  这话题以后再没提过。

  自己受着人家的恩惠,不该这么疑神疑鬼。

  苏萍完全把他当作自己的兄长看待,家里的什么事都不瞒他,沦陷之夜改变了他的命运,也改变了她的人生。这个二十二岁的姑娘竟一厢情愿地做起了英雄梦。她说过,如果她是苏英,就决不会在丈夫死后回到租界孤岛,而要投身军旅,创造出一番轰轰烈烈的业绩。

  说这话时,苏萍抿着嘴唇,两只俊俏的眼睛直直地看着他,眉宇间生出一丝男儿的豪气,仿佛已置身军旅中了。

  他的心为之一动,周身热血骤然涌向脑门,突然生出了想把她拉进怀里的念头。

  却没敢造次,自知不是凯旋的英雄,现实的处境和受施舍的身份,都决定了他不能贸然行事。

  这是S市沦陷十八天之后一个傍晚的事,从那个傍晚开始,沦陷之夜渐渐远去了……

  §第十章

  世界一下子变得静寂起来,那枪声、炮声、爆炸声,那盘旋在空中的敌机尖啸声,那呻吟声、嚎叫声和奔突前进的脚步声,全消失了,连缭绕的余音都听不到了,仿佛所有这些充斥着火药味和血腥味的残酷音响,都根本没有存在过一样。租界军人营的围墙铁丝网内,到处是懒散而懈怠的面孔和无所事事的身影。帐篷一天天增多,像和平时期的军营,只是住在帐篷里的人们不再是军人了,从在租界街垒前交出武器的那一刻开始便不是了。他们在这座城市沦陷的时候,以失败者的身份退出了战争。因而,营内的每一个弟兄都清楚,这沉寂的和平是耻辱的。

  李子龙副旅长深切感到了这种耻辱,进入雷德路第八中国军人营后像变了个人似的,整日蹲在自己的十三号帐篷里发呆。从理智上说,他知道自己必须接受这种以失败为代价的和平,可感情上却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眼前时常出现幻觉,一忽儿看到洋浦港火光照耀下的残垣断壁,一忽儿看到横七竖八倒卧在阵地上的尸体。那些尸体像吹了气的球一样四处飘,尸体飘浮的空中,大丰仓库楼顶他们为之捍卫的国旗在一尺尺一寸寸地降下来……

  没想到情况会变成这个样子。尽管在洋浦港阵地上那帮青年学生就提出过忠告,他还是将信将疑,总认为西洋人既然同意他们进入租界,就不会怎么为难他们。不曾想,进入军人营第三天,营主任汤姆逊上尉便明确宣布说,租界当局在此次中日战争中是中立的,为维护其中立原则,要把他们囚禁在军人营里直到战争结束。任何企图逃离军人营的行动都是非法的,租界军警当局都有权使用必要武力予以制止。

  李子龙当时就呆了,以至于忘记了代表七七三旅的弟兄向汤姆逊上尉提出必要的抗议和交涉,直到汤姆逊训话结束之后,一〇六九团团长郑鹏飞找到他,他才在郑鹏飞以他名义草拟的交涉书上签了字。交涉书上写的什么,他根本没注意看。

  郑鹏飞团长看出了他的失魂落魄,忧心忡忡地说:“子龙兄,不管咋着,你还是副旅长,庄旅长不在,你就得负起责任哇!”

  他沉默不语。

  郑鹏飞团长又道:“我们七七三旅没在洋浦港垮下来,也不能在这军人营里垮下来呀,要不,日后没法向庄旅长交待。”

  他这才点点头说:“我们……我们都努力尽心吧!”

  都觉着没有什么好努力的了,S市已经沦陷,战事已结束,他这个副旅长既然奉命率七七三旅撤入租界,就只能接受命运的安排了。作为现七七三旅的最高长官,他认定他是无愧的,他在庄奉贤旅长负伤之后,还镇定自如地指挥弟兄们打退了日军的两次攻击。不是马结诚师长转达了军长孔令仪的命令,他相信他还能率着七七三旅残部坚持两天。就是接到马结诚师长的电话以后,他也没乱阵脚,撤进租界是有条不紊的,连英军司令布朗上校都向他表示了应有的敬意。

  不过,向他表示敬意的布朗上校却无法帮助他摆脱困境。失去自由之后,他没发现任何获释的迹象,倒是眼见着印度巡捕天天监视着一帮工友加固着围墙铁丝网。由此看来,汤姆逊上尉宣布的,要把他们囚禁到战争结束的说法是确凿而不容置疑的。

  李子龙真无法想象自己如何在这里度过战争的剩余岁月,不知道这岁月将有多么漫长,多么沉重,更担心在未来的某一天,日本人突然拥进租界,把他和七七三旅的弟兄们全押进日本战俘营去。

  现实相当严峻。国府和国军不但在S市的作战上失败了,在对西洋中立国的外交上也失败了。否则,如何解释他们今日的处境和地位?!国府要他们接受租界当局的安排,难道会是这种受辱的囚禁么?!

  对国府也怨恨起来,觉着自己和七七三旅的弟兄们都被国府的无能出卖了。继而又想到,自己实在不该在最后时刻还恪守职责,还把七七三旅的弟兄们整队往租界里引。如果当时他也和庄奉贤旅长一起换上便装溜了,没准现刻儿已到了香港或者汉口。退一步说,就是到不了香港、汉口,也会在那帮热血青年的掩护下在租界内做自由公民。

  他真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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