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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外甥汪小江也变得牢骚满腹。大约轰轰烈烈过去之后,再回忆过去,总会生出这般牢骚的。汪小江认定七七三旅是被军长孔令仪卖了,孔令仪在战局如此糟糕的情况下,不留别的部队担当狙击掩护任务,却把七七三旅留下来,便是不安好心的确证。还怪他心眼太死,硬在贯城河和洋浦港顶着打,以致造成了今日无可挽回的败局。

  庄奉贤反问道:“七七三旅被孔军长害了,那么,孔军长又是被谁害了?孔军长愿意看着自己麾下的七七三旅牺牲殆尽么?!我们不在贯城河和洋浦港顶着打,大部队就无法安全退出,局面会更被动!今天虽然七七三旅完了,但从长远看是值得的!”

  这是个痛苦而充满矛盾的话题,后来,他不愿再提起了。他觉着苏宏贞教授的话是对的,一切已经过去了,该忘却的就要忘却。他现在是苏家的门房,不是军人,在伤愈逃出S市之前,不能无休无止地为七七三旅和那个沦陷之夜而自寻烦恼,至于以后的事,只能以后再说,他毕竟才三十二岁,未来的岁月还长,或许还有许多机会,或许他还会重新拥有一个旅,乃至一个师,一个军。

  这才注意起面前时常出现的苏氏小姐。

  三姐妹中,长得最漂亮的是三小姐苏多。最不拘礼仪的也是苏多。苏多不常来,可只要一来,总会使房间里充满笑声。她会维妙维肖地模仿日本妇人走路,学日本浪人说话,还会把一些男同学写给她的情书拿腔捏调地念给他和汪小江听。念过之后,并不要听他的什么意见,而是“格格”大笑一阵,乱批一通,戛然调转话题。

  真难想象身为大学者的苏宏贞会有这么一个男儿性格的宝贝闺女。

  在苏多身上看不到一点战争的影子,战争对这个十七岁的阔小姐来说,简直像天方夜谭。S市的沦陷,他和汪小江的到来,都没改变她往昔的生活,只不过给她的生活增加了一点新鲜的色彩。

  与苏多相反,大小姐苏英却陷入战争的漩涡无法自拔了。苏英战前已和国军暂九师的一位副师长结了婚,S市沦陷前十余天,随军转进,途中遭日军轰炸,其夫被炸身亡,她带着四个月的身孕,辗转十二天逃回租界父亲身边,迄今惊魂未定。

  苏英好几次谈起那次轰炸,说是突然间就来了十几架飞机,飞机又是扔炸弹,又是扫射,行军的弟兄一片片倒下,四处都是烟尘,好像面前的黄泥大道全被炸翻了。敌机飞走后,丈夫不见了,他和他的那匹枣红马都被炸飞了。后来,在路边的干河内找到了他,下半身全没了,一只穿马靴的腿飞到了几十米之外。

  他知道,暂九师是较早撤离S市战区的队伍,可没想到撤离的队伍也会碰到这种倒霉透顶的事。他不断地安慰苏英,却在安慰苏英时就清楚,自己是虚伪的。这种事对他来说已是司空见惯了,迄至沦陷之夜,光他七七三旅就有不下一千号弟兄倒在S市了。

  因为命运相同的关系,他乐于和苏英谈点什么,可苏英总带来令人难受的忧郁和悲哀,常使他的情绪沮丧不堪。

  二小姐苏萍最好。

  苏萍是最初把他和苏家联系在一起的人,也是他和汪小江最信赖的人。她既不像妹妹苏多那样胡闹,也不像姐姐苏英那样忧郁,苏萍文静且持重,最像乃父苏宏贞。

  她还极爱动感情。

  他记得,在他无法坐起来的时候,苏萍常坐在床头读书给他听。有一次,读一个叫什么德的外国作家的小说《最后一课》,读到结尾,故事中的那个教师在黑板上写下“法兰西万岁”一节时,她哭了,眼中的泪水落到了他手臂上。

  他问苏萍:“最后一夜,你们一帮人到洋浦港阵地时怕不怕?”

  苏萍坦率地答:“那一夜没想到怕。当时如果一颗子弹把我打死,或一颗炸弹把我炸死,人们可能都会认为我是英雄,可事后真怕,怕得不行,您想想,那夜多险!如果你们七七三旅早撤了,如果我们去的时候,正赶上鬼子进攻,后果真不可设想。”

  他感慨道:“是呀,有时候事情就是如此,凭一股热血干的时候,什么后果也不会想到,而过后一揣摸,又不免……”

  却没再说下去,叹了口气,换了个话题:“那些和你同去的伙伴们还好么?”

  苏萍点点头:“都还不错。不过,谁也不知道您在我们家里,原来有几个同学倒是知道的,后来我对他们说,您被七七三旅的部下接走了。时下,汉奸维新政府成立了,许多汉奸都跳出来了,我们得倍加小心才是,您说对不对?”

  他赞许道:“对的!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嘛!时局剧变,国难未已,许多人为生存和利益,都会在一夜之间变成鬼的。”

  苏萍颇有感触:“真是哩!现在的伪市长傅予之就是这种人。这人过去和我们家有来往,我父亲还挺佩服他的,说他有骨气。可您瞧,鬼子一进S市,他那骨气全没了,第二天就发表了什么和平讲话,还想把我父亲拖下水。”

  庄奉贤一怔:“这老汉奸怎么想到拖你父亲?”

  苏萍不介意地说:“谁知道这老汉奸怎么想的?他把许多人拖下了水,就以为也会把父亲拖下水,还四处散布假消息,说我父亲会跟他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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