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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可他记不起这个名字了。

  “我还有话要说。你们知道,我刘广福也是西河寨人,是西河寨的泉水,西河寨的土地将我养大的,我决不会有意背叛西河寨的父老乡亲……”

  “既然如此,那我们问你:窑工复工是谁决定的?”一个红枪会小头目问。

  “是工团。”

  “你这个委员长是干什么吃的?你同意了没有?”

  决不能把责任推给别人!章秀清是外来窑户,和本地乡民原本就有矛盾,搞得不好,会酿成新的悲剧。更不能推给李玉坤,人家是个城里的洋先生,是为了帮助广大窑工谋福利,千里迢迢来到刘家洼的。刘广福,你身为委员长,就得担起委员长的责任!

  广福坚定地道:“是我!我是委员长,我同意了工团的决议。”

  “那,你是罪有应得!”

  话音刚落,瘦子已将锋利的枪头子猛然扎入了广福赤裸的、宽厚的胸膛,枪头子搅动了一圈之后,拔了下来,泉眼似的鲜血喷涌出来,眨眼间染红了广福的肚皮和腰间的布带。

  广福任凭鲜血顺着身子向下流,依然牢牢站在大地上没有倒下。

  “刚才那一枪,是我替我死去的二哥扎的,这一枪,是老子我自己的!”

  又一枪扎在广福肚脐下面。

  广福踉跄了一下,还是站住了。

  疼痛的感觉已经丧失了,身体好像已经不属于他自己,这身体仿佛正在变成一块石头,一堆黄土,渐渐地和土地融合在一起。死亡的恐惧已经丧失了,丧失得很快,就如同一瓢水泼到干枯的土地上,转眼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一样。

  广福已尝到了死的滋味。死亡并不可怕。他不再害怕,他只是后悔。作为工会委员长,他应该死在刘家洼斗争的战场上,应死在旗鼓相当的对手手里,最不济也得象刘二孩一样,死在双方的拼搏、厮杀之中。他决不应该死在这帮乡民百姓手里,这未免有点不合情理。尤其令他遗憾的是:他在临死前,竟连见一见刘顺河的权利都没有了,他从来没有想到,他会这样不明不白的死!

  “你……你们不该……不该……”

  一句话没说完,广福支持不住了,仰面朝天跌倒在地上,满是血水的身体剧烈地抽颤起来,脸上的五官扭变了形……身旁一位刘姓的红枪会员不忍看着他这样痛苦挣扎,又在他胸膛上扎了两枪。

  广福的身体最后向上挺了一下,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死时,他那两只炯炯有神的大眼睛是大睁着的,那眼瞳里永远地叠映着红缨枪的枪穗,和矸子山雄伟的身影。

  这块土地造就的第一位工团领袖,就这样被杀死了,他的罪名是“背叛”,然而,他没有背叛,他死得无愧。杀他的人也是无愧的,他们付出了鲜血,付出了生命,理应用另外一些人的鲜血和生命作抵偿。

  他作为一种抵偿,倒在刘家洼煤矿的老矸子山下。巍巍矸子山亲眼目睹了这一切!

  矸子山,原不是山,它是埋藏在深深地层下的古老的土与石,是亿万年前的大地!是被沧海桑田之变强压进地层深处的大地!是记载着警华的亘古文明的大地!光绪初年,杨老大打水井,七尺见煤,掏出了这块古老而破败的土地上的第一堆矸石,人们把它叫做矸子堆,一时间,小小的矸子堆遍布四乡八寨。民国初年,振亚办起了千人大矿,矸子堆变成了矸子丘。今日,矸子丘合乎情理的变成了矸子山,它已具有了山的气魄和尊严!因为,将它从地层下开采出来的人,已不是一个杨老大,而是千万名杨老大!千万名杨老大使它从地层之下奋然崛起了。它的崛起,意味着这块土地将日渐沦落,意味着这块土地的面貌将日益更新,意味着一个世界的秩序要重新安排!

  不管这块土地承认不承认,它崛起了,——这千万双窑工的双手挖出来的山!这凝聚着血汗与力量的山!这冷峻而庄严的山!

  鉴于地方的激烈反对,德公司被迫将复工问题搁置一旁,和地方代表进行谈判。谈判历时四月,未获成功,总董雷斯特·德罗克尔始知在华办矿艰难,决定撤退。其时,德公司已决意开发英国南部煤田,旋于十五年一月,撤离大部在华之英籍职员,刘家洼煤矿宣告关闭。

  嗣后,地方报刊、北方各大报及英国报纸,又陆续报道了一些与“七·七”工潮有关的人和事,兹摘要如下:

  《每日新报》民国十五年一月八日第二版载:“德罗克尔煤矿股份有限公司驻刘矿经理查尔斯先生,昨日离华回国,行前,亲赴一工团领袖之墓前,行中国之叩拜大礼。据悉,该工团领袖原系查氏之私厨。”

  《快报》民国十五年一月十七日第一版载:“德公司所属之刘家洼煤矿,今日起关闭,该公司之万余矿工集体失业,刘镇工团通电全国工界,呼吁援救……”

  《时报》民国十五年二月二十八日第四版社会新闻栏载:“中煤公司总理章某,昨日在沪提起离婚财产诉讼,据知情者透露:章某一举抛弃二位前妻,系受身边之一女秘书黄氏要挟所致。章并无意于该女,然该女为某财阀之甥女,其舅父掌握着中煤公司百分之三十五之股份……舆论纷云:章某为发财似可食粪,为富不仁可见一斑也……”

  《泰晤士晨报》一九二六年四月三日第三版载:“德罗克尔先生对报界发表谈话,声明:该公司在中国北方刘家洼之矿权并未放弃,公司将在适当的时候重新恢复生产。当地商会并地方人民擅开小窑,均属非法……”

  《工人周刊》民国十五年“五一”专刊发表署名“黑石”的文章,盛赞刘家洼“七·七”工潮,谓曰:“窑工乃产业工人之中坚,国民革命之基石,特别具有战斗之精神,献身之热情……”

  《中国实业年鉴》民国二十五年版,第三编,矿业类,第二百三十四页:“……以十四年‘五卅’为界限,中国煤矿股份有限公司走进了飞跃发展的黄金时代,中国公司所产之煤畅销长江流域各大城市,并跻入强大的北方市场。十六年三月,出口于日本、东南亚。是年,公司开始盈利;十七年,偿还了创办时所欠之三分之一债务;十八年,还清了所有债务。至二十年,债权银行退出董事会。二十一年,章达人翁创办了大北电厂;二十二年,创办民生铁厂;二十三年,投资铁路,在津浦路局取得最惠之待遇。二十四年,德罗克尔公司在刘家洼煤矿重新恢复生产时,这块煤炭资源无比丰厚的土地,已被章翁改变得面目全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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