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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第十章

  镇上的一切,做为刘家洼工会联合会委员长的刘广福却不知道。八千红枪会从散布在这块土地上各个村寨向刘家洼镇进发的时候,刘广福正翻过刘家洼煤矿的老矸子山,抄近道往西河寨赶。广福料定红枪会会采取武装行动,试图先行一步,设法阻拦。不料,进寨之后,才发现已经晚了。广福震惊之余,急忙返矿。

  这时,已是正午时分了。

  顶着烈日走了两个多小时,下午二时三十分左右,广福再次翻越老矸子山,眼见着就要进镇的时候,和匆匆退出的红枪会二团不期而遇了。

  这是极其危险的相遇。

  然而,这危险性广福却没有料到,他急于了解镇子里的情况,非但没有躲避,反而迎上去,扯住几个熟识的同寨乡亲问长问短。当他从乡亲们的口中了解到,红枪会和罢工窑工进行了一场血战,又遭到了六旅大兵的弹压,竟气得破口大骂:

  “操他奶奶!咋能这样干!咋能这样干哩?!刘顺河呢?”

  广福这时委实是急糊涂了,气糊涂了,他以为自己还是一个可以指挥一切的工团领袖,是刘顺河的远房五叔。

  倒是一个好心的红枪会员提醒了他:

  “广福五叔,刘顺河正要找你算账哩!快藏起来吧!碰上他们就麻烦了。”

  已经晚了。

  就在广福失去理智发火骂人的时候,几个被六旅的机枪扫红了眼的红枪会小头目已扑到面前,不由分说,将广福的两只胳膊扭住,用麻绳捆了起来。

  广福无论如何不能接受这样的待遇。五十二天的委员长当下来,他已有了相当的尊严和威风,这尊严与威风是小小的麻绳捆不住的。

  广福飞起一脚,踢倒了面前的一名红枪会员,大骂不止:

  “操你祖宗!你们想干什么?!”

  “想让你给我们红枪会的弟兄抵命!”一个胳膊上吃了一枪的瘦子大叫道。

  “叫你们的总老师刘顺河来见我!”

  “滚你娘的蛋吧!”

  瘦子兜头给了刘广福一拳,直打得广福眼前一阵金花乱现,踉跄了几步,差点儿栽倒在地。

  “揍!给我揍这个婊子养的!今天这一切后果,都得由这个婊子养的负责!揍!往死里揍!”

  许多人在这疯狂的号召下动了手,纷纷用他们强有力的黑红的臂膀,用他们那握惯了锄把子、镰刀把子的粗大手掌,用那穿着草鞋的脚,向广福身体的各个部位同时发起了攻击。仿佛他们不是在殴打一个有血有肉的活人,而是在攻击一段没有生命的枯树干。他们没有对这条生命负责的义务,因为,支配这条生命的人,先背叛了他们,没对他们负起应有的责任,他们是正义的。

  广福在这猛烈的、正义的打击之下,渐渐失去了支持的力量,他感到一阵阵剧烈的、难以忍受的疼痛。他原要做个硬汉子的,原不愿呻吟,不愿求饶,不愿号叫的,可这来自四面八方的打击,终于使他支持不住了,他的皮肉开始破裂,开始流血,他叫唤起来,嗓门粗野得吓人,象一条掉进了陷阱里的受了伤的野兽,几乎失去了人的腔调。

  然而,在这时候,广福的神智还是清醒的,他明白了自己的危险处境,知道反抗、挣扎已失去了作用,唯一的希望只能是尽快见到总老师刘顺河。在这个时候,只有刘顺河能够救他。

  广福痛苦地呻吟着,大叫着:“我要见你们的总老师!我要……哎哟!我要刘顺河来讲话!我有话要说……哎哟!”

  刘顺河不在眼前,他在哪里,谁也不知道,广福的生命已注定要葬送在这些没有头脑的乡间草民手里了。

  这些乡间草民们却决不承认自己的头脑存在那么一点问题,他们决定,要让面前这位愧对父老乡亲,愧对刘氏家族,愧对这块土地的罪人死个明白。他们要以家族的名义,以土地的名义,以正义的名义,对他进行公道的审判。

  为履行公道的原则,他们决定给罪人以说话的权利。

  他们也打累了。

  瘦子飞起最后一脚,将广福踢倒在地,一边用破烂的沾着血迹的衣襟揩着脸上的汗,一边气喘喘地道:“婊子养的,有什么话就说吧!总老师忙着呢,没工夫见你!”

  广福挣扎着站起来,脚下的鞋子早已不知去向,他用两只赤裸的脚板,牢牢踏定大地,辨认了一下自己所处的方向。他发现自己正站在老矸子山脚下,脚板底下踩住的不是灰黄的泥土,而是黑褐色的矸石渣,他站在矿区与乡村的交叉口上。这便有了新的希望:这里距矿区很近,只要窑工们发现了他,一定会赶过来救他的,他相信。他不愿死,不愿这样窝窝囊囊地死,他要活,要活下去!

  生命,原来竟那么值得眷恋呵!

  “你不是有话说么?快说!”

  广福却不知道该说什么。说他曾经极力反对单方面复工?说工团的其它人应该对流血惨案负责?说自己是无辜的?把一切都推到别人头上?这不是一个英雄好汉的作为!更不是一个工团委员长的作为!人,不能这么软弱,这么卑鄙!

  广福费力地咽了口唾沫,谈起了别的:

  “乡亲们,弟兄们,我们原本是一家人,都姓一个穷字,不应该受那些有钱人的挑拨、唆使,自相残杀!我刘广福也是农民出身,杀死我,你们会后悔的!……”

  “甭讲这些废话!还有别的没有?”瘦子用红缨枪的枪头子抵着广福的胸脯道。

  广福觉着瘦子的脸很熟,只是叫不出名字,广福真希望能记起他的名字,亲亲热热地喊他一声“兄弟”。这时候,记起一个不值得记住的名字,往往会使事情产生意想不到的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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