崛起的群山(7)_周梅森

七

　　看了这份电报，查尔斯先生的第一个直接的感觉是：狡猾可憎的总理约翰·康德，已巧妙地将发生工潮的主要责任推到他头上了。事实上，事前那个英明警告不是来自天津，而是来自伦敦！现在，约翰·康德先生却把这“英明”分走了一半，而对工潮应负的责任，则只字不提。可恶！委实是可恶之至！查尔斯先生痛切地感到：和约翰·康德是无法共事的，他缺乏一点中国人的忠义肝胆。

　　不知道总董德罗克尔先生是不是也这样看？是不是也认为他查尔斯应对工潮负责？

　　查尔斯先生急切地看起了第二份电报。

　　电报是拍给他和约翰·康德二人的：

　　约翰·康德、查尔斯：

　　电悉。工潮原在董事部意料之中，故，不必惊慌失措。工潮详情，务必及时报知董事部，以便董事部做出决策。目前，需保持特别克制，避免直接的冲突，俟董事部通过外交途径明朗局势之后，再作下一步动作。在此期间，如发生新的事变，你们可相机决断。

　　总董：雷斯特·德罗克尔

　　一九二五年七月八日·伦敦

　　看完德罗克尔先生的电报，查尔斯深深舒了口气。伟大的德罗克尔没有怪罪他查尔斯，一切原都在德罗克尔的预料之中，德罗克尔会有对付中国人的办法的！德罗克尔身后有个不可战胜的帝国，有伟大的伦敦！

　　查尔斯先生眼前出现了座落于伦敦东区的总部大楼，出现了德罗克尔先生威严而慈善的面孔，一缕对故国、故乡、故人的深深眷恋，裹着一层淡淡的艾怨，油然浮现在他心头。

　　他被自己的情绪感动了……

　　查尔斯先生当即草拟了两份电报，发往天津和伦敦，告知约翰·康德和雷斯特·德罗克尔，下一步他要采取的具体对策。他充满信心地告诉德罗克尔先生：他要借这次工潮，吃掉中国煤矿股份有限公司，实现德罗克尔先生蓄谋已久的伟大梦想。

　　仅有一个刘大卫是不够的，他要把大量的忠于公司的工头们派到中国公司的窑工中去，把中国公司搅个天昏地暗！他要千方百计诱使一部分机器匠上工，确保几个出煤井的安全。他要以手中的大洋为前导，迫使镇守使郑大炮派兵进驻刘家洼。他要……

　　大英帝国是不可战胜的，他查尔斯同样是不可战胜的！让约翰·康德见他妈的上帝去吧！总有一天，他查尔斯会取代他的位置的！

　　窗外，夜正深。令人焦躁不安的七月八日象一块冰，在墨蓝色的夜幕中悄悄溶化了——化作历史长河中的又一个永恒。正面墙壁上富丽堂皇的大挂钟，敲响了七月九日的又一个崭新时辰……

　　七月九日晨八时十分，刘家洼煤矿工会联合会副委员长章秀清一行三人，抵赴查府，面呈工团条件书。条件书要义为：甲、工团有代表工人的权力，德公司应承认这一权力。乙、德公司应立即通电英政府，就沪案公开向中国政府道歉，并严惩凶手。丙、将窑工工资由每日二角八分，增至四角八分，里工并机器匠工资亦按此比例增加之。丁、全面改善劳动条件，兴建劳工福利。戊、为沪案、穗案捐款五十万银元。查尔斯以“请示董事部，再行答复”为遁词，先行敷衍。

　　是日十一时许，公司周围三县之绅商代表周叔衡一行十八人抵赴刘家洼，提出六条十八款之地方条件，要求答复。查尔斯婉言回绝，周拂袖而去，扬言：将率三县红枪会进矿论理。

　　下午二时，公司开办的圣安德烈学校全体学生宣告退学，声援罢工。三时，商人、市民宣告罢市，并组织游行。

　　十日，京、津、沪各报纷纷刊发德罗克尔公司实施总同盟罢工消息。

　　十一日，中国煤矿股份有限公司介入总同盟罢工，总经理兼董事长章达人做出惊人决策……

　　§第三章

　　章达人现在总算明白了自己在这场波及全国的工潮中所处的微妙地位，确凿地知道了自己现在该干些什么。他不能再犹豫、彷徨，也不能再观望、等待了，他要行动，迅速行动，拿出他做为一个中国人、中国实业家的全部爱国热情，勇敢地站出来，旗帜鲜明地支持德罗克尔公司的工人罢工！

　　此刻，他宽大的办公桌上凌乱不堪地摊放着十几张新到的、散发着油墨香的报纸，一条条关于德罗克尔公司工人罢工的消息和报道，象一帖帖兴奋剂，刺激着他的大脑中枢神经，使他不得片刻的安宁，使他产生了一种出击的欲望，拼搏的欲望。

　　一切来得那么突然，那么迅速，又那么合情合理。一个“五卅”沪案，警醒了全中国各界民众。整个中国大地沸腾了！

　　章达人在这沸腾之中，看到了自身的希望，看到了中国煤矿股份有限公司的希望。长久以来积郁在心中的种种怨恨和怒火，藉此为契机，轰然爆发了。

　　七月七日中午，德罗克尔公司罢工消息传入中国公司，他感到一阵莫名的惊恐。他清楚地知道，他惨淡经营的这个中国公司已经经不起一阵风浪的袭击了，设若发源于德公司的罢工浪潮迅速东进，席卷中国公司，他必将成为这块土地上的又一个失败者，第二个秦振宇。他当即召集公司高级职员紧急磋商，分析形势，研究对策，就如何防范工潮问题，制定措施。这些议决的措施都是以主动让步为原则的，都是软弱无力的，不外乎增加工人工资，改善劳动条件，其结果，必将使公司减少收入，扩大支出，这是他不愿意干的。他没有钱呵，他现在还欠着各银行财团的巨额债款呢！

　　会议临近结束，他的脑子里突然蹦出一个奇异大胆的念头：假如他不对本公司的窑工主动让步，而把这些需要支出的钱用到支援德罗克尔公司的罢工上去，那么，他会得到什么呢？首先，他会得到德罗克尔公司万余窑工的支持和拥戴，也会取得本公司窑工的好感和信任。其次，德公司窑工有了强大的物质支援，会将罢工长久坚持下去，最终会将英国人拖垮。这样，他既保全了自己，又搞垮了对手，远比消极的让步要有利得多。更何况，这样一来，他的脑袋上还会出现一道迷人的光圈——他章达人仗义疏财，爱国自重，实堪为国人之楷模哩！

　　用了整整一下午时间反复议决的所有措施宣告作废，章达人毅然决然地做出了捐款三万，支援德罗克尔公司工人罢工的决定。这就是章达人的作风与气派，说干就干，干脆果决！此言一出，举座震惊，待达人讲清原委，与会者无不叹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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