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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


  作为一个中国军人,作为一个有血气的男子汉,他在国民政府最高统帅部的指令下,在众多长官的指令下,也在自己良心的指令下,参加了这场由“满洲国”漫延到中国腹地的战争。随整个军团开赴台儿庄会战前线时,他从未想过会做俘虏,更没想过,有一天,他会向日本人告密。在台儿庄会战中,他和他所在的队伍没打什么硬仗,但,台儿庄的大捷却极大地鼓舞了他,他认定他和他的民族必将赢得这场正义的战争。

  然而,接踵而来的,是灾难的五月十九日。那日半夜,徐州西关大溃乱的情景,给了他永生难忘的、刻骨铭心的记忆。

  那日夜。一切都清楚了,可怕的消息一个接一个传来,日军业已完成对徐州的大包围。徐州外围的宿县、黄口、肖县全部失守。丰县方面的日军攻势猛烈。津浦、陇海东西南北四面铁路被日军切断。最高统帅部下令撤退……五十余万国军相继夺路突围,溃不成军,徐州陷入了空前混乱之中。堆积如山的弹药、粮秣在轰轰烈烈的爆炸声中熊熊燃烧,火光映得大地如同白昼。日本人的飞机在天上狂轰滥炸,一颗炸弹落下。弟兄们倒下一片。突然而来的打击,把一切都搅得乱七八糟,各部的建制全被打乱了。连找不到营,营找不到团,团找不到师。从深夜到拂晓,崩溃的国军组成了一片人的海洋,一股脑向城外涌……

  他也随着人的海洋向城外涌。长官们找不到了,手下的弟兄们找不到了,他糊里糊涂出了城,糊里糊涂成了俘虏。

  他被俘的地方在九里山。那是徐州城郊外的一个小地方,据说是历史上著名的古战场。和他同时被俘的,还有孙连仲第二集团军的一百余名弟兄。

  民国二十七年五月十九日,是他的精神信念大崩溃的日子。从这一日开始,战争对他来讲已不存在什么实际意义了,求生的欲念将他从一个军人变成了一条狼。

  他要活下去,活得好一些,就得做条狼。

  五月十九日夜间,当那个和他一起奔逃了几个小时的大个子连长被飞起的弹片削掉半个脑袋时,他就突然悟到了点什么,他要做一条狼的念头,大约就是从那时候开始萌发的。谁知道呢?反正他忘不了那个被削掉半个脑袋的苍白如纸的面孔。那时,他一下子明白了:对自己生命负责的,只能是他自己!他决不能去指望那个喧闹叫嚣的世界!那个被许多庄严词藻装饰起来的世界上,充满了生命的陷阱。

  为了对自己的生命负责,不管是做一条狼还是做一只狗,都没有什么不合情理的。这是一条世人之间彼此心照不宣的密约和真理。

  脑子里又浮现出那一串固执的问号:“那条洞子走得通么?它是不是通向一个早年采过的老井?老井有没有出口?”

  是的,要迅速弄清楚,要好好想一想。告密并不是目的,告密只是为了追求生命的最大值,如果不告密也能得到这个最大值,他是不愿去告密的!他并不是坏人,他决不愿有意害人,他只是想得到他应该得到的那些东西。

  外面的天色暗了下来,夕阳的余辉像潮水一样,渐渐退去了。漫长的黄昏被夜幕包裹起来,扔进了深渊。高墙电网上的长明灯和探照灯的灯光照了进来,屋子里依然不太黑。

  他翻了个身,将脸转向了大门。

  他看到了一个日本看守的高大背影。

  这背影使他很不舒服,他又将身子平放在地铺上,呆呆地看圆木排成的屋顶。他还想寻到那个混漉漉的布满自由阳光的早晨。

  却没寻到。

  在靠墙角的两根圆木中间,他看到了一个圆圆的蜘蛛网,蜘蛛网上布满了灰,中间的一片软软地垂了下来,要坠破似的。挂落下来的部分,像个凸起的乌龟壳。他又很有兴致地寻找那只造成了这个乌龟壳的蜘蛛,寻了半天,也未寻着。

  几乎失去希望的时候,却在蜘蛛网下面发现了那只蜘蛛,它吊在一根蛛丝上,一上一下的浮动着,仿佛在做什么游戏。

  他脑子里突然飞出一个念头:“蜘蛛是怎么干那事的?”

  没来由地想起了女人,饥渴的心中燃起了一片暴烈的大火,许多女人的面孔像云一样在眼前涌,一种发泄的欲望压倒了一切纷杂的念头……

  他将手伸到了那个需要发泄的地方,整个身子陶醉在一片美妙的幻想之中。他仿佛不是睡在散发着霉臭味的破席上。而是睡在自家的老式木床上。那木床正发出有节奏的摇晃声。身下那个属于他的女人正呻呻吟吟地哼着。

  手上湿了一片。

  没有人发现。

  将手上沾乎乎的东西往洋灰地上抹的时候,他无意中看到,靠墙角的铺位上,两个挤在一起的身影在动。遮在他们身上的破毯子悄无声息地滑落到脚下,半个赤裸的臀在黑暗中急速地移来移去。

  他明白他们在干什么。

  他只当没看见。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睡着了。他在梦中看到了耗子老祁说的那个洞子,那个洞子是通向广阔原野的,他独自一人穿过漫长的洞子,走到了原野上,走到了自由的阳光下,他又看到了二十几年前长白山里的那个湿漉漉的早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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