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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龙泽寿大佐脱下帽子向章德龙营长的遗体鞠了躬。

  那些日本士兵也鞠了躬。

  孟新泽从那开始?认识了龙泽寿。他恨他,却又对他不无敬佩。龙泽寿敢于把军刀抛给章德龙,让章德龙重新投入战争,便足以说明他的胆识、勇气和军人气质!其实,他完全可以用高桥的手法,像掐死蚂蚁似的将章德龙掐死,他没有这样做。

  高桥还在那里用鬼子话罗嗦。

  龙泽寿的眉头皱了起来,极不耐烦地听。一边听,一边在高桥面前来回踱步,间或,也用鬼子话问两句什么。

  后来,事情发生了奇迹般的变化。

  没等孟新泽从人群中站出来,高桥绷着铁青的脸走到了弟兄们面前,很不情愿地喊道:“通通的回去睡觉!以后,哪个再想逃跑,通通的枪毙!回去!回去睡觉!”

  直到这时候,孟新泽才长长吐了口气,那颗悬在半空中的心放到了实处,他不无自豪地想:他和他的弟兄们又胜利了。

  回到屋中,见到了耗子老祁。老祁血肉模糊的屁股已不能着铺了,他像条被打个半死的狗,曲腿趴在地铺的破席上,身上叮满了苍蝇。

  孟新泽俯到老祁面前,老祁费力地昂起了脑袋,昂了一下,又沉沉地落下了。

  老祁显然有话要说。

  孟新泽嘱咐弟兄们看住大门,把耳朵凑到了老祁的嘴边:“老祁,你要说啥?”

  老祁低声问:“和……和外面联系上了么?”

  孟新泽摇了摇头。

  “得……得抓紧联系!不能再……再拖下去了!咱们中间有鬼!”

  孟新泽悄悄说:“鬼抓到了,被弟兄们送到阴曹地府去了!”

  “是谁?”

  “张麻子!”

  老祁点点头,又说:“今日下窑,再派个弟兄到……到上巷看一下,我估摸那个露出的洞子能……能走通!我……我进去了,摸了几十米,感觉有风哩!”

  “老祁,你吃苦了,弟兄们谢你了!”

  老祁脸上的皮肉抽动了一下,说不上是笑还是哭:“这些话都甭说了!没……没意思!”

  这时,守在门口的弟兄大叫起来:“饭来了!饭来了!弟兄们,吃饭了!”

  老祁和孟新泽都住了口。

  送饭的老高头将一筐头高粱面饼子和一铁桶剩菜汤提进了屋,弟兄们围成一团,狼吞虎咽吃了起来。

  咬着铁硬的高粱饼子,喝着发酸的剩菜汤,弟兄们都在想着那条洞子……

  “那是一条什么样的洞子?它的准确位置在什么地方?它能把井下和地面沟通么?”

  躺在地铺上的刘子平排长一遍又一遍问着自己。他凭着两年来在地层下得到的全部知识和经验,竭力想象着那洞子存在的意义和价值。那洞子的存在,是毋容置疑的了,耗子老祁已道出了一个秘密:洞口在上巷。然而,上巷有五六个支支叉叉的老洞子,究竟哪个洞口能通向自由?这是急待搞清的。另一个急待搞清的问题是:这条有风的洞子,是否真的通向地面?倘或它只是沟通了别的巷道,老祁的努力就毫无意义了……

  兴奋和欣喜是不言而喻的,被囚禁着的生命在这突然挤进来的一线光明面前变得躁动不安了。他怎么也睡不着,睁着眼睛看灰蒙蒙的屋顶。

  屋顶亮亮的。夏日的太阳把黄昏拉得很长,已是六点多钟的样子了,挂在西天的残阳还把失却了热力的光硬塞到这间青石砌就的长通屋里来。屋顶是一根根挤在一起的大圆木拼起来的,圆木上抹着洋灰、盖着瓦,整个屋子从里看,从外看,都像一个坚固的城堡。黄昏的阳光为这座城堡投入了一线生机,给刘子平排长带来了许多美好的联想。他想起了二十几年前做木材生意的父亲带他在长白山原始森林里看到的一个湿漉漉的早晨。做了俘虏,进了这间活棺材,那个早晨的景象他时常忆起。那日,他和父亲从伐木厂的木板屋中钻出来,整个大森林浸泡在一片白茫茫的雾气中,突然间,太阳出来了,仿佛一只调皮的兔子,一下子跃到了半空中,银剑似的光芒透过参天大树间的缝隙,齐刷刷地照到了远方那一片密密麻麻、城墙般的树干上。他惊奇地叫了起来,仿佛第一次看到太阳!

  那是永远属于他的自由的太阳!

  升起那轮太阳的地方,如今叫满洲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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