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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夫家的最初日子里是美满的,后来就不行了。三年没开怀,婆婆的黑眼珠变成了白眼珠。丈夫也嫖上了,那年冬天争风吃醋被恶人打断了腿,瘫在床上。婆婆把账都算到她头上,打她、骂她。二奶奶知道了,带人上门问罪,吓得婆婆、公公、丈夫、小叔子全跪下求饶。二奶奶说,只听她关玉珠一句话:要还愿在这过,别的话就不说了;只要说走,这三进三厢的院楼就给它点把火。

  她觉着咋着说还是怪自己没能怀上娃,怨不得人家。遂扶起婆婆,劝起公公,反要二奶奶息怒。二奶奶见她如此,也只好作罢,悻悻地起轿回去了。那把火没烧起来。

  也是天意,两年过后,日本人打过来了,飞机轰炸,三进三厢的院楼还是毁了。公公、婆婆和瘫痪的丈夫都炸死在炮火中。小叔子带着自己的妻儿去跑反,她只好孤身一人回到二奶奶身边。

  那当儿,二奶奶很忙,先是忙着打鬼子,后又忙着迎鬼子。龙国康的队伍奉日本人的命令一开过来,二奶奶就把许多站不住脚的弟兄,拉扯到龙国康那去了。她不解,问二奶奶为啥这样干?二奶奶说是为了让那些弟兄不吃眼前亏,留着力量将来光复天下。

  她信二奶奶的话。二奶奶的话对她来说,就象神灵的启示。她也跟着二奶奶干了。三十年冬,和二奶奶三上云崖山,接下了黄少雄千余号人马,也接下了一段真正的好姻缘。

  黄少雄开初把她当作二奶奶的亲闺女了,说她脸盘、眉梢都象二奶奶。她大吃一惊,后来给二奶奶梳头时认真对着镜子看,果然觉出有些象。她几次想问二奶奶,又都没敢。

  黄少雄说,不要问,有些事是问不清的。二奶奶本是女中豪杰,一生风流英雄,那本孽情账必是乱得很。理不清,怕也不想理,你老挂在心上,倒徒生烦恼。其实人本来就是那么回事,谁也说不出自己从哪儿来,到哪儿去,重要的是,到这个世界上走了一遭,活得舒心,活得实在,就算够了。

  这话深深打动了她,她记了许久。她在黄少雄宽阔可靠的胸膛和脊背上,找到了自己的那份舒心,那份实在,竟觉得以往的岁月是白过了。

  和死去的丈夫比起来,黄少雄才真叫男人。

  更让她欣喜的是,黄少雄给了她做为一个女人的自信。她怀上了娃——确确实实怀上了娃,她不但可为人妻,也可为人母。她这才敢象个真正的女人那样,要黄少雄娶她过门。

  黄少雄说自己做着汉奸旅长,已没脸没皮了,不能再害她。她说她不在乎。黄少雄说他在乎,不反正成功,决不娶她,他要她当国军旅长的太太,而不是汉奸旅长的太太。

  这情义让她感动。她不能不倾力帮着黄少雄谋划起事,不能不瞒着二奶奶来回穿梭于绥靖区和国统区之间。甚至最后改变起事计划,要李汉铭手下的队伍紧急接应,也是她连夜赶到界碑店,让仁义堂金三爷送的信。

  万没料到,起事竟败了,黄少雄身负重伤落到了龙国康手里。她听到消息,立马要二奶奶起驾进城,向龙国康要人。

  二奶奶很吃惊,黑下脸来骂她,说她大胆、莽撞,把几百号弟兄葬送了!二奶奶流着泪说,如果她早一刻知道此事,决不会闹到这种糟糕的地步!

  然而,二奶奶毕竟是二奶奶,老人家知道她和黄少雄的那份情义,骂了她之后,还是去见了龙国康,金口一开,救下了黄少雄的一条性命。

  她喜出望外,连夜套了大车,进了白集城,去接黄少雄。

  黄少雄却没有要走的意思,见她来了,又是要她喝茶。又是要她吃点心。她哪吃喝得下!马上招呼一起来的随从家人扶黄少雄起来。

  黄少雄不起,说是要和她单独坐一会儿,歇歇,说说话。

  家人出去了。

  她坐在床沿上。

  是上午八点来钟的光景,天是晴的,没风,白白的日光一直照到床沿上,让人从心里觉着暖。

  黄少雄拉着她的手说:“反正没成功,对不起死去的弟兄们,也对不起你关玉珠。”

  她说:“还提它干啥?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这话二奶奶常说。反正不成,也是天意,怪不得你!”

  “死了那么多好弟兄!”

  “那也没法子,又不是你黄少雄害的,都是为国家,将来,国家会记着他们的!”

  黄少雄点点头,不无悲凄地看着她,问:“玉珠,这次我若是死在柳河岸边,你还会记着我么?会带着孩子到坟头来看我么”?

  她眉梢一扬:“那自然,我这辈子活得不明不白,咋着说也不能再让孩子活得不明不白——咦,你说这干啥?”

  黄少雄没回答,又问:“怀上有三个月了吧?”

  “不止,快四个月了,二奶奶给算的,她是过来人,懂。”

  黄少雄“哦”一声,把手摆在她的小腹上,轻轻地抚摸着:“没有我,你能把这孩子带大么?”

  她一怔:“你……你这是啥意思?”

  黄少雄凝思片刻,板起面孔道:“玉珠,我……我不能瞒你了,我……我从没打算娶你!我在洪峪老家有太太,还……还有三个孩子,两……两男一女!”

  她的眼一下子睁圆了:“你……你瞎扯!”

  “不是瞎扯!我……我觉着对不起你,才不得不对你说实话!三年来,你对我的好处,我……我黄少雄永生永世也不会忘了,可今天,我不能跟你走,日……日后也不会跟你走!”

  她又恨又气,眼泪刷地出来了,站起来,劈面给了黄少雄一个耳光:“那你当初咋说的?你当初为啥要哄我喝酒,脱我衣裳?我关玉珠来得不明不白,你还想让我肚里的孩子也来得不明不白么?你现在就说,我到哪给这孩子认个野爹,姓哪个野爹的姓?”

  黄少雄默默看着她,一言不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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