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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一个个明天过去了,一个个希望破灭了。他们的精神渐渐麻木了,像磨道上的驴一样,周而复始,一圈圈走着,把他们最初的梦想一点点忘光了……

  突然来了一声爆炸,突然一千多名伙伴被矿井吞噬,田家铺的男人们这才警醒,这才觉着发生了点什么不合理的事情。他们有了一种受骗上当的感觉,他们倔强的生命一下子变得躁动不安起来,他们极一致地认为:得和面前这个罪恶的矿井算算账了!

  他们要亮开嗓门喊、张大嘴巴叫,把他们的仇恨、怨气和他们的不平,统统发泄出来——为那些死难的窑工、也为他们自己悲惨的命运和无可挽回的绝望!

  在公事大楼广场上,田家铺的男人们就准备闹事了,他们不怕那些大兵,他们往日也打过仗哩!可田二老爷和胡贡爷却不让他们闹,无奈,他们只好回去。他们等着田二老爷和胡贡爷与公司的那帮王八蛋们办交涉,一旦交涉也办不成,他们就非打不可,非把这个该死的公司捣毁不可!

  悲哀而绝望的哭声从五月二十一日的那个灾难之夜开始,便充斥了田家铺镇分界街两旁的每一间茅屋、草棚。田家铺的女人们哭哑了嗓门,哭肿了眼睛,哭到了欲哭无泪的地步,五月二十二日几乎整整一天,田家铺镇炊烟全无,悲痛欲绝的田家铺人大都忘记了自己饥饿的肚皮,忘记了时间的流逝,忘记了不该忘记的许多、许多事情。二十二日下午,整个田家铺矿区下了一场大雨,仿佛老天爷也为田家铺的巨大灾变伤了心,把倾盆的泪水从天上洒到了人间。

  孩子们也在哭。孩子们的哭声是由女人们的哭声诱导出来的,断断续续。他们还太小,还不能完全弄明白,这场灾变对他们今后的生活将意味着什么。他们的哭声,只是对母亲们哭声的一种响应,他们眼神中充满了疑问,哭声中透着一种迷惘。

  田家铺幸免于难的男人们在女人面前表现了他们极大的克制与镇静。他们绝大多数人没有哭——他们来不及哭,他们也不能哭,他们有好多、好多的事要做!他们要为挽救遇难的工友们竭尽自己的全力,要凭自己的力量、凭自己的努力,稳定住一个个被炸毁了的家庭,维持住田家铺镇的基本生活秩序。

  然而,当公司和官方组织的第一次抢险宣告失败后,他们当中的许多人也沉不住气了。分界街和分界街两旁的雨巷里开始出现他们蹒跚的身影;一声声闷雷般的、发自肺腑深处的叹息,充斥了田家铺的每一条街巷,在叹息的同时,他们的脸膛上也滚下了泪珠……

  翌日,开到田家铺镇上的张贵新的大兵们介入了田家铺人的生活。奉命驻扎在镇上的大兵为一个营,约有五百人。镇议事会议长张大头把镇里的一所公事房让了出来,安置了一个营部和百十个大兵,剩下的一部分,就分散住在各窑户区里。

  大兵们出现在窑户区后,或多或少给人们带来了一点精神的安慰,同时也给死气沉沉的田家铺带来了一线生机。大兵们要吃饭,田家铺的女人们只好忍着悲痛,烧起炉灶——这些女人们认为,大兵们是来拯救他们的男人的。她们自己吃不下任何东西,也得像个真正的主妇那样,好好款待大兵们。尤其是听说在下井救人时,五名当兵的弟兄丢了性命,她们愈加感动了。

  就这样,由于大兵们的介入,五月二十三日上午,田家铺窑户区上空出现了生命的炊烟。

  大洋马的面前站着一个兵,这个兵高高的,瘦瘦的,看样子大约有二十七八岁;长方脸,大眼睛,鼻子高而且直,模样挺招人爱。他不住大洋马家,是住在对门田老八家的院里,可他偏偏跑到这儿来,一来,便用那双漂亮的眼睛盯着她看,要给她挑水。

  她不知道自家的水缸里有没有水,可她估计没有。她从来不挑水,挑水的事历来是那个死老头子干的,那死老头如今埋在井下了,这一天一夜,水缸里的水也许快用完了。

  那就让他挑吧!

  她将一根油光锃亮的竹挑子和两只黄锈斑斑的铁桶提到那大兵跟前,嘴儿一努,慷慨地赏赐给他一个效劳的机会。

  “谢谢大嫂!”

  她的嘴角挂上一个嘲讽的笑。这些男人们的心理,她摸得透透的。

  她长得不赖,大眼睛,长睫毛,面皮白嫩,而且,身体很高,奶子很大,颇有些毛子相。因此,田家铺的人便叫她大洋马。她的真实姓名叫什么,除了她自己和那个死老头子外,田家铺没人知道。她和她那个死老头子,都是外来户,是从北面的一个什么地方跑到这里来的。有人说他们是犯了什么案子,跑到这儿来避风的;也有人说,她当过婊子,是被那死老头子拐到这里来的。谁知道呢!

  但是,有一点是知道的,她不喜欢她那死老头子。她还挺骚、挺泼,敢伙着一帮娘儿们给男人扒裤子,一般男人不是她的对手。大名鼎鼎的“杀人刀”就被扒过……后来,风传她和“杀人刀”好上了。

  这事是真的。她为此十分骄傲,娘儿们因此和她开玩笑,她也毫不在乎。她曾私下和人讲:“你们也来勾勾试试,人家是田家铺第一刀!”

  她不喜欢她那死老头子。这一点,她也毫不隐瞒,她说那死老头子的家伙没有用,把她养儿子的事都给耽误了。可也有人讲,不养儿子,责任在她——她不是和“杀人刀”常在一起厮混吗?咋也没续上香火哩?!

  这事谁也说不清。她老头子怕她,不敢说;外边的人不摸实情,不能说。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过去了,眼下,她已是三十八岁的娘儿们了。

  她却不像三十八岁的样子。在窑户区肮脏而窝囊的娘儿们中间,她显得出奇的年轻、漂亮。她一贯打扮得干净、利索,时不时地还穿上一件绸布碎花的旗袍。这件旗袍也许是窑户区中惟一的一件,曾使窑户区的年轻女人们羡慕了好几年。

  五月二十一日的灾难给她的打击并不是致命的,她没有窑户区娘儿们的那种刻骨铭心的痛苦和悲哀。一开始,她甚至有一种轻松的解脱感,她觉着那个死老头子一去不回,对她来说倒是一种命运的恩赐,从此以后,她可以自由自在地生活了。可是听说“杀人刀”也被埋在窑下,她难受了,开始在心里一遍遍为“杀人刀”祷告。

  她忘不了“杀人刀”,不能没有“杀人刀”。这个强悍而高大的男人给了她想得到的一切。她常常在大白天便回忆起他身上散发出来的那种烟草味很浓的男人气息,想着他给她带来的强烈而持久的愉快。她不能没有他。她是从他那里才体验到了真正的生活乐趣,这种乐趣是那个死老头子和其他男人无法带给她的,只有他行!

  在为“杀人刀”祷告时,她的脑海里也时常闪过一个个自责的念头,她也骂自己是个恶毒的坏女人,也觉着对不起那个死老头子,不管咋讲,那死老头子还是她的丈夫,她的天!

  可不知为什么,一见到那个大兵,她就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感觉,她觉着这大兵的脸很熟,恍惚是在什么地方见过似的,可她却又没见过。这大兵的个子挺高,长得不赖,尤其是眼睛和鼻子,充满着一种异性诱惑力,还有那一脸的络腮胡子,也显示了一种蓬勃的男性的魅力。

  她从他的脸上也看出了一些什么……

  她想,假如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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