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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嗣后,特派专办李炳池撰写了一份灾情报告,呈报省府。在灾情报告中,李炳池写道:

  中华民国九年五月二十二日夜十一时二十五分许,职等组织有经验之矿务专家十八人深入田家铺井下探测灾情,同时,组织宁阳镇守使张贵新部兵士及当地窑夫四百余人前往抢险。职等分三路深入田矿井下,现将所见所闻的情景呈报如左:

  一、中央风井

  中央风井一路,带队者为大华公司总矿师王天俊。王带人由风井倾斜风道攀援下行,几经挣扎,勉强抵达风道底部,即无法再行深入。据王某描述,风道之中充满烟尘,愈深愈烈,浓烟如云,灯火全无。但,整个风道无燃烧迹象,亦无任何冒顶与塌落。由此可以判定,燃烧区域距离中央风井较远,中央风井一带尚未遭到严重破坏。嗣后,王某带人沿风道底部冒险前行约数十丈,其时,抢险探测者手中灯火如豆如萤,对面不见人影。张部兵士十三人被烟尘熏倒,王被迫带队撤回地面。当夜,五名兵士因窒息过久,无法挽救,丧失性命。同时殉难者,尚有该公司窑夫二名。

  二、主立井

  此路带队者为大华公司协理陈向宇。陈一行六十余人由主立井四周之盘旋自救铁梯深入地下。日前爆炸毁坏了主井井楼并部分地面设施,但,固定于井壁之上的铁梯大致完好。据陈某述说,他们沿铁梯下行时,即发现被烈火烧焦之尸身数具。下到主立井底部后,仅在井底主巷道口,又发现数十具烧焦之尸。他们沿主巷道向矿之纵深前行约二百五十米,尚在燃烧的烈火即将巷道完全封住,巷道两侧之煤壁已经燃着,空气炽热,无法逼近,他们所到之处,无一幸存者。

  三、西斜井

  职亲自率队前往。该斜井长约千余米,道路泥泞,顶板处时有漏水,整个斜井工程质量之差令人震惊。由于支架不牢,斜井中间部位已有部分棚梁倒塌。倒塌之处,风化页岩大量冒落,阻住道路。职等疏通道路,实施简单之顶板保护,至下夜三时许,方深入井底,施行探测。斜井底部有一巷道通向大井主巷,采矿图上标明长度为一千八百米。职等行至七百米处,即感觉空气温度骤然升高,巷道木质支架并两旁煤壁尽数燃着,各种有害气体充斥巷内,尤其是一氧化碳大量生成,使人无法呼吸。同行者中,十二人中毒,内有大华公司职员二人,兵士三人及窑夫七人。途中,横尸遍地,职等未遇到一个幸存者。

  综合三路情况之分析,田矿井下千余窑夫生还之希望已属渺茫。田矿井下几乎全是木支架巷道,石砌巷道除主井周围之百十米外,一般没有,故而,其危险性也就更大。从理论上说,一立方干燥木料的平均成分为:碳百分之四十,化学性结合水吸湿性水分别占百分之四十和百分之二十,按重量说就是:十二个单位的碳加上十六个单位的氧构成二十八个单位的一氧化碳。也就是说,一架木棚燃烧后,即可形成大约九十立方米左右的一氧化碳。在不通风之情况下,这些一氧化碳可在两千米巷道里灭绝一切动物的生命。目前,田矿井下大部巷道在燃烧,由于冒顶堵塞风路,毒气无法散开,窒息而亡之人数将占相当大的比例,乃至超过爆炸和烈火造成的直接死亡。

  职等拟请有关方面火速调集矿用消防及救护器材,以便二次入矿,再行探测。

  目前,该矿起火原因,矿井纵深地带的火势情形尚不明了,职等认为:如火势严重,无法扑灭,且矿井之下又无幸存者,政府应责令大华公司封闭矿井,借以制止火势蔓延……

  是日,《民国日报》、《申报》、《时报》、《民心报》、《大中华晨报》等十二家报馆,纷纷予以报道,并致电大华公司,询问灾变情况,声称:将派员探访。

  当晚,由十八家包工大柜推举出二十八名窑工组成的“窑工代表团”成立,并举行第一次会议。

  田家铺小镇沉浸在深深的悲哀之中,田家铺人的精神在一日之间彻底崩溃了。他们的光荣与梦想,他们的骄傲与自信,他们的幸福与欢乐全随着一声爆炸而烟消云散了。一千多个活生生的男人骤然之间消失了、不见了,这对田家铺的女人们来说,不亚于天塌地陷!男人是女人头上的天,尽管这块天上有风暴、有雷电、有乌云,尽管这块天上不存在永久的明净,可这是她们的天呀,她们不能没有这块天!她们要在各自的天空下生息繁衍,这块天空是其它任何东西都不能取代的!她们知道,属于她们的这些活生生的男人们是小镇存在的基础,是维持田家铺生活秩序的支柱。男人们的消失,意味着田家铺的没落!

  田家铺的男人们是属于她们的,同时,也是属于矿井的。大华公司在这里开矿以后,这里的男人们都或多或少、或直接或间接地和矿井发生了联系。镇上胡、田两姓家族中的无地乡民最先投入了矿井的怀抱,他们像外来的客籍窑民一样,腋下挟着煤镐,头上戴着柳条帽,手里提着矿灯,到深深的地层下寻找他们的红高粱、金玉米去了。他们的眼睛发亮,心里发狂,他们都做着热辣辣的梦,都梦想着有朝一日能从深深的地下扒出一堆堆老洋,用来置田买地。

  后来,有地的乡民们也陆陆续续下窑了——农闲时无事可干,总不能在家白吃饭呀,下了窑,好歹能扒拉出两个现钱花花,这又何乐而不为呢?还有一些有钱有势、有办法的人,自己不敢下窑玩命,又想变着法儿捞点钱,便也和大华公司的矿师、技师们拉起了近乎,包起了一个个大柜……

  开初,下窑的人是被人家瞧不起的,有田有地的老辈田家铺人一概把窑工们称为“窑花子”。他们固执地认为:人生在世若要往高处走,则做官;往富处走,则经商;往实处走,则种地;下窑刨煤决非正道。田二老爷就是这样认为的,他一贯不主张田姓乡民下窑刨煤,然而,田二老爷却管不起田姓乡民们饥饿的肚皮,乡民们为了肚皮,偏要下窑刨煤,二老爷也拦不住。

  拦不住,二老爷也就不拦了。后来,二老爷自己的远房兄弟田东勤也在公司包了个大柜,专招田姓乡民下窑哩!

  下窑的乡民们也没离开他们脚下的土地。他们下窑刨煤,说到底还是为了土地。自打镇上的几个爷儿们在窑下干了几年,置了几亩薄地之后,他们就觉着自己有奔头了!他们也认定自己会成功——哪怕三年、五年、十年、八年,他们总能刨出他们的土地来!人生一世,不能没地呵!那些从山东、河南、皖北过来的客籍窑民似乎也根本没打算在田家铺打万年桩。别的不说,光瞅瞅他们的破草棚、烂茅屋就可以明白个大概了。他们也想从田家铺矿井下的煤层里扒拉几个钱,然后回老家盖屋买地!

  在田家铺镇子的分界街上,窑工和乡民是分不清的,街头踅足的男人们既是窑民,又都是乡民。农忙时,他们都属于土地——属于自己的、或别人的土地;农闲时,他们又一概属于矿井。土地和矿井,是田家铺男人们的依托之物:土地是根本,矿井是希望,希望是为了根本而存在的。他们并不热爱矿井,并不把下窑当作自己的终身职业,只是想借矿井这个怪物来谋求他们想得到的东西。他们一日日、一月月、一年年被拴在井架上,被埋在井坑里,他们总是把希望寄托在明天:明天想必会比今天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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