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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田氏家族看来,胡氏家族是外来户、是客民;而在胡氏家族看来,大华公司则是外来户了。田家铺人的遗风也渗进了他们的血液中,他们忘记了自己的外来户身分,极一致地和田家族人一起反对起大华公司来。

  然而,不管田氏家族和胡氏家族怎么反对,大华公司的大井还是立了起来。民国三年春上,大华公司正式开工生产,运煤小火车顺黄河故道大堤驶进了宁阳县城,旋即苏鲁豫皖四省饥民纷纷涌至,下窑开采,一时间将小小的田家铺挤得满满登登。

  其时,新任的宁阳知事张赫然率先做了大华煤矿股份有限公司的地方顾问。

  胡贡爷、田二老爷这才有些惶惶然,这才意识到大事不妙,自知靠自己的力量决不可能与大华公司抗衡,遂在李士诚发出聘书之后,也先后做了大华公司的地方顾问。田二老爷的远房兄弟田东勤干脆到公司自包一个大柜,召请田家的后生下窑;胡贡爷也不甘示弱,暗地疏通,让族中亲信在公司包工揽活……

  嗣后,胡、田两个家族的械杀和争端渐渐平息了,他们的目光不再是仅仅盯着对方;而在盯住对方的同时,也盯住了大华公司,盯住了这个令人眼花缭乱的世界。

  这个世界不再属于大清,不再属于爱新觉罗氏,据说这个世界是民众的了……

  大华煤矿股份有限公司给田家铺带来了空前繁荣。短短几年中,这个北傍黄河故道,南对京杭大运河的小小村落变成了一个仅次于宁阳县城的重要集镇。

  分界街自然而然地成了田家铺镇最热闹的一条街,街北是以田氏家族为主体的田家区,街南是以胡氏家族为主体的胡家区,街东分界碑旁边是大华煤矿公司所在地,街西的乱坟岗一直到黄河故道大堤下,全成了外来窑工的地盘。

  民国六年,田家铺设了镇议事会、镇董事会,胡家胡贡爷做了镇议事会副议长,田家的田二老爷做了镇董事会会长。同年,这里设了税卡、办了钱庄,加上开矿带来的两座窑子,三家专卖洋货的店铺,一个以煤炭为中心的带有现代文明气息的小城镇初具规模了。

  然而,田家铺人做梦也没想到,这个给田家铺带来空前繁荣的大华公司,居然能从根本上毁灭田家铺!

  就这样,在一部分田家铺人惶惑不安的时候,在另一部分田家铺人做着发财迷梦的时候,中国近代工业历史的时针指到了民国九年五月二十一日午夜十一时三十五分……

  在那场巨大的灾难魔影般地悄悄逼近田家铺时,三骡子胡福祥正躲在分界街胡家区一侧的胡同口上伺机复仇。

  他怀里揣着短刀,短刀的刀柄硬硬地硌着他的肋骨。五月的风经过夜的浸泡变得凉飕飕的,不时地迎面刮来,撩拨着他的衣襟和脑袋上茅草般的乱发。他感到了凉意的侵袭,他高大的身躯一阵阵发抖——这情不自禁的颤抖,既是夜风森冷的凉意造成的,也是自身的高度紧张造成的。今晚,他决意杀人,杀掉一个污辱了他胡福祥、污辱了胡氏家族的田家混蛋田大闹。

  位于胡同口的“福记酒家”早已关门打烊,将田家区和胡家区一分为二的分界街上已行人稀落,正对着胡同口的窑子也灯火全熄,只有大门口的那只招徕嫖客的巨大绸布灯笼还仗着盏中的残油,一明一暗地亮着。夜风将那灯笼吹得摇来晃去,三骡子一直担心着这残火会把灯笼烧着。

  他耐心地等待着,等待矿里的汽笛“放响”。他已摸清了田大闹的底细,知道他这几天该上黑班;夜里十二点,大华煤矿公司报时的汽笛一定会把他从睡梦中惊醒,逼着他睁着惺忪的睡眼,趿着破烂的草鞋到公司大门里去下窑!三骡子就等着这一刻,等着他懒洋洋地出现在分界街上。到时候,他就可以像豹子一样地扑过去,猝不及防,一刀将他捅倒在这黑土铺就的街面上……

  三骡子这样做是理智的。直到现在,他还没发现自己的念头中有什么疯狂的成分。自发现女儿小五子肚子里怀上了田大闹的孽种却又被田大闹抛弃之后,这杀人念头就在他脑海里萌生了。他觉着他不能不亲手杀掉田大闹!不杀掉他,既对不起女儿,也对不起自己,更对不起为了这块土地、为了生存的权利而和田氏家族争战了几十年的胡家的列祖列宗。

  自然,在做出这个决定时,他也犹豫过;那不是因为怜惜田大闹的性命,而是因为女儿。那一天,女儿跪在地上苦苦求他,泪珠儿顺着枯黄的脸颊一颗颗滚落到地上。女儿求他和田大闹谈一次——只谈一次,只要田大闹认个错,将她娶到田家去。望着刚刚十七岁的女儿,他心软了,竟然一口应允了。可该死的田大闹却视他的让步为软弱,连着几日,既不上门认错,也不同意把他女儿娶走,迫使他不得不选择了今夜的这种解决方式。

  其实,他完全可以不在这里等候。他知道田大闹的家,他完全可以冲过面前这条分界街,准确地找到田大闹的破茅屋,将他从大炕上揪下来,一刀宰了他。只是这样干动静太大,街那边不是胡家的地盘,搞得不好,自己脱不了身,甚至会以此为导火线,将平息了几年的胡、田两家的械斗重新挑起,这块平静的土地上又将会横尸遍野,血流成河!胡家的孤儿寡妇已经够多了,他三骡子没有权利再为胡氏家族造成一场新的灾难。

  他没把这事告诉任何人,他决定自己悄悄地干……

  天色阴沉黑暗,没有一颗星星,窑子门口的灯笼残油已尽,火终于熄灭了,整个分界街上一片沉寂。片刻之后,街面两旁由大华公司安装的路灯亮了。昏黄暗淡的灯光下,坑坑洼洼的分界街像一条巨大的冬眠的蛇,浑身闪着斑驳的黄光。

  又一阵夜风掠过,几片早凋的枯叶在他面前打旋,其中一片枯叶飘落到他的脑袋上,又顺着他的脸滑落下来。

  他揉了揉被枯叶擦痒了的脸,下意识地摸了摸怀里的短刀,警觉地躲到了路灯后面的一片阴影中。根据几年来的经验,他知道这街面上的路灯,是为上黑班的窑工照明的,路灯一亮,矿里的汽笛就要“放响”了,他复仇的机会也就到了。在这种时候,他不愿任何人看见他,不管是胡家的人、还是田家的人。他得悄悄地干、悄悄地……

  然而,汽笛总是不响,他等了好久、好久,仿佛等了几十年!

  他不由得将眼睛转向分界街尽头的大华公司方向……

  就在这时,那场巨大的灾难发生了。猛然间,他脚下的土地剧烈地颤动起来,仿佛古老传说中的巨龙翻身。他穿着破布鞋的脚掌,分明地感到那股来自深深地下的巨大而不可思议的力量,这力量使他的脚杆、他的身体,使这个阴暗的胡同口,使分界街,使整个田家铺镇,都惊惶不安地晃动起来。近在身边的“福记酒家”的门窗嘎啦啦地发响,几扇没有安牢的门板哗啦啦地倒翻在地,那窑子门前的红漆木柱亦随之倒了下来。绸布灯笼挣脱了线绳的束缚,仿佛像一个巨兽的脑袋,呼噜噜顺着分界街的路面向他滚了过来。不知是为了躲开那只不祥的灯笼,还是因为站立不稳,他跌跌撞撞向“福记酒家”的门前冲了几步,差一点被几块倒下的门板绊倒。

  他弄不清究竟发生了什么。在决定田家铺历史命运的一瞬间,他空前地惶恐起来。当他重新使自己的双脚站稳在地上时,他脑袋里出现的第一个念头便是:报应!神灵在保佑田大闹,神灵不赞成他杀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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