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周梅森 > 此夜漫长 | 上页 下页
一〇


  校党支部书记在全校教职工大会上说,这叫老账新账一齐算。说他们原就是混进革命队伍中的反动分子,上大学时就参加了三青团,其后又在重庆加入最反动的青年军,为蒋家王朝卖命……

  事情就是这么滑稽,一腔报国的热血在这新时代里竟会变成一盆污水!

  司徒效达和方碧薇都不愿生活在污水中。在方碧薇的支持下,司徒效达从1958年初就开始四处申诉,然而,正因为申诉,又落了个“顽固坚持反动立场”的罪名,当年底被收审,以现行反革命罪被判处5年徒刑。

  生活道路从此变得满是荆棘,被强制改造的过程开始了。司徒效达在劳改农场接受改造,方碧薇戴着右派帽子在单位接受改造。历史问题和右派言论像两条巨大的锁链将他们牢牢套住,使他们再也摆脱不了无边的苦海。在后来的历次运动中,他们都免不了被批倒斗臭的命运。

  刑满释放后,司徒效达曾以自嘲的口吻和方碧薇说过:“马克思在《共产党宣言》里讲,无产者失去的只是锁链,得到的将是整个世界;我们正相反,我们得到的只是锁链,失去的恰是整个世界。”

  方碧薇却说:“世界并没有失去,只是世界不像我们想象的那么好……”

  司徒效达苦笑道:“其实对你来说,世界可以变得比想象的还要好。当年在印度你是有多种选择的。你可以和追求你的某个盟军军官结婚,这样,你今天可能就定居美国或英国了。你也可以不跟我回国,留在新德里父母身边,继承父母的事业和家业……”

  方碧薇淡淡地道:“真那样,也许我会有另一种后悔。”

  “后悔什么?”

  “后悔失去了祖国和你。”楞了片刻,方碧薇又说:“人生可能的选择会有无数种,真正完成的人生只能是一种,当年我们共同选择了跨过惠通桥,今天我就决不后悔!”

  方碧薇就是在那种情况下,也没丧失对生活的信心,这让司徒效达为之感动。这感动一直延续到今天,就是在哀乐回旋的追悼会上,司徒效达还不由自主地忆起过她的这段话。站在方碧薇遗体旁,司徒效达耳边一直响着她那自信自尊的声音……

  老伴不悔的一生完结了,她骄傲的生命已化作了永恒。她无疑是对的,不管是在1945年的印度,还是在那困难痛苦的日子里,她的生命从未失重,从某种意义上讲,她甚至还是他生活和精神的双重支柱。如果没有她,他的人生将是不可思议的,他可能会死在1961年饥饿的劳改队,也可能死在“文化大革命”的红色恐怖中……

  司徒效达思绪纷乱,昏花的双眼湿润了,面前的电视画面因此变得更加模糊,他觉着很乏,很累,遂从沙发上站起来,想关掉电视。可不知咋的,手伸出去却没按开关键,倒按了频道键,也不知是哪个频道。这个闹不清的频道在播《渴望》这部电视剧,老伴看了一遍还要看,最后一遍是在弥留之际躺在病床上看的,只看到第十五集就去了。现在电视里播的大约是四十几集。

  剧中的悲欢离合尚未了结,老伴却不在了,司徒效达心里一酸,泪水从脸上滚落下来……

  正伤心时,有人敲门。

  门敲了许久,司徒效达才揩去脸上的泪水,开了门。

  门外站着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司徒效达觉着脸很熟,却想不起是谁了。这一阵子他的记忆力总是很坏,有些熟人的名字就在嘴边,偏叫不出;还有些常到他们家来的学生他也会认错。

  年轻人口口声声叫着老校长,进了屋。

  司徒效达精神恍惚,一边给年轻人倒着茶,一边还在想,这小伙子是谁?是他从前的学生,还是方碧薇的学生?看样子,这小伙子不像他的学生,他从1978年起就不代课了,先做教导主任,后来又当了副校长、校长。

  小伙子发现了司徒效达的恍惚,怪拘谨地坐在沙发上,对司徒效达说:“老校长,我是方老师的学生,过去常到你们家来的,我的第一篇散文,还是老校长您给我改后发表的呢!”

  司徒效达还是记不起。

  小伙子又说:“那篇散文叫《墓草青青》,是方老师推荐给您看的,您看后很喜欢,找我谈过,还熬了一整夜,给我修改……”

  司徒效达问:“这是哪一年的事?”

  “1979年3月。这篇散文发在省报副刊上,开头那段话几乎都是您添的,不知您还记得么?”小伙子轻轻背诵起来:

  岁月冲走了我的童年,童年的记忆却印在我的心中。母亲离我远去,母亲早生的白发却永远在我面前飘荡。墓地上的草岁岁枯荣,多少时光流逝了,我的心却……

  司徒效达记起来了:“你是邓……邓代军同学!现在在报社当记者?”

  “是编辑。”

  “好,好。当记者,当编辑都好,都好……”

  司徒效达追忆着:“做学生时你就有出息,我当时对你们方老师说过,这个小邓将来能做作家。你那篇文章发出来后很轰动呢,就是我们省里的《伤痕》么!你们方老师拿着报纸四处送人,比……比她自己写的还……高兴……”

  邓代军很动感情地道:“我再也忘不了方老师的。许多同学也忘不了她。方老师的追悼会我们能联系上的同学都来了。也是巧,就在大前天,我搬到您楼上来了,在503,听说您就住这座楼,便来看看您。”

  司徒效达想了想:“503住的不是军区哪个干部的儿子么?好像姓张吧?人家的房子咋会让给你?”

  邓代军道:“房子是张副司令儿子、媳妇的。不过他们一个出国留学了,一个在深圳做生意,又在深圳买了房子,这边呢,没人,就把这套房子先借给我住了。这也是等价交换,我在给张副司令写回忆录呢!”

  司徒效达点点头:“是呀,如今都兴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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